冯乙闻言很吃了一惊,立刻道:“这如何使得!莲枯草性热,常人也就罢了,喝了百合冰叶汤就解了,可你如今这身子吃下去只怕热毒难除,定是熬不住的!”
沈晏撑开眼来,向冯乙笑了笑道:“不碍事的,我自有法子解热。”
冯乙急道:“你能有什么法子?莫拿性命当儿戏!这凝涎法我也晓得一二,你且细细说来,由我来制这药引也是一样的。”
沈晏捂唇咳了几声,摇头哑声道:“这法子说起来简单,可若分寸不足,或时间不对,药效就不成了。这世上除了我父亲,也就只有我曾做成一次。他这毒等不得,冯叔莫再劝了,快去取药来才是。
他两个说话的功夫,那尉迟堇哪里管他人性命,早就派人去取来了莲枯草和解毒丸。她使个眼色,秦兰就将东西亲手捧着,直送到沈晏面前。
沈晏用两根手指拈起一片血色的枯草叶来,想起了什么,向秦兰道:“这古法特殊,让闲人都退下罢,关上殿门。”
秦兰望一望尉迟堇,她点点头,于是便走去将左右侍从尽数撵了,并在御榻前落下重重帷幕,再去紧闭了殿门。她再转回来时,见沈晏已将一片莲枯草放进了嘴里,细细咀嚼一阵,喉头微微滚动,似吞了下去。他又用手指拈起一片来,本来雪白的指尖竟微微显出红润的血气,仍是放进嘴里细嚼了一阵再吞下。当他在口中放入第五片莲枯草时,冯乙的脸色白得跟纸似的,忍不住道:“这也够了!不过和那一颗丸子,哪里用得了这么多引子!”
沈晏还是慢慢嚼了那叶子,本来苍白的双颊染上一层夺目的胭脂色,看起来更显虚浮孱弱,低声道:“我怕自己病了多日,涎水不足,这就可以了。”一面说着,一面去取那粒棕色的药丸。只因手颤得厉害,一时竟放不到嘴里去。
尉迟堇在旁看得心焦,急向冯乙道:“还不去帮忙!”冯乙赶紧上前帮着沈晏将丸药送进口中,见他阖了眼睛,两腮一鼓一陷,好似离了水的鱼儿般嚼得十分艰难,鼻头一酸,问道:“还撑得住么?”
沈晏闭着眼微点一点头,额上细密密一层热汗,又嚼动了几下,突然睁开眼睛,眸中射出精光来,竟亮得如皎月一般。冯乙忙问:“成了?”
沈晏不答他话,一手撑住床沿,就向床上仰卧着的朱蔺玄俯下身去。
尉迟堇就坐在床边上,眼看着沈晏隔着被褥几乎就趴在了朱蔺玄身上,两人的脸愈来愈近,那男子的动作似是要用唇去吻床上的人。
尉迟堇大惊失色,立身而起,断喝一声:“放肆!”说着便要过去将沈晏推开。她这一怒非同小可,真是无论如何都料不到在此时此地,还当着她的面,这个男子竟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简直立时千刀万剐再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冯乙眼疾手快,拧转身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正好挡住了尉迟堇就要落在沈晏背后的手。
他疾声道:“太后息怒!息怒!沈晏是在救人,并非故意轻薄妄为!此乃古书中的凝涎萃取之法,是用医者之身当做熔炉,服下药引融入血脉,化作涎水含在口中,再将主药在药引中嚼碎淬炼,所得的汁水便可供病人疗伤解毒之用。这汁水娇贵,只能含在口中才能保持效用,是以必得口口相授才能成事。沈晏确实鲁莽,本该向太后解释清楚再行此法。还望娘娘看在他以身试药,体弱无力,饶了他这大不敬之罪吧!”
尉迟堇听完这一番说辞,半信半疑,且看沈晏的双唇已贴在了朱蔺玄的双唇之上,舌齿间有赤色汁水洇洇泌出,确是像在以口渡药。她由不得暂捺怒气,仍坐在床边,拧着眉一瞬不瞬地瞪着。
沈晏自吞服了两片莲枯草后已觉头晕恶心。他病体虚冷,被那热毒攻心,整个人火烧般滚沸起来,一阵阵地只觉得眼前昏黑。他哪里敢让自己睡过去,少不得拼了性命忍住,好歹将那药丸在口中涎水所凝的引子中嚼烂,又细细研磨一回,等那药性在涎液中酝酿着。少顷,只觉一股清凉之气直冲向脑洞,他心知到了火候,遂睁了眼,急忙俯身去贴在蔺玄唇上,用舌尖将那珍贵药汁一点点地小心渡了过去。
做完这些之后,沈晏的人已几乎虚脱,俯在蔺玄身上想要起来,却只是撑不了身。却又想,多早晚才能有这样的机会跟他如此亲近呢,只怕他一时醒过来,又是那双熟悉的眼像看个陌生人似的看自己。到那时,自己又能怎么样呢?这么想着,心中穿了个洞似的,疼得眼前发黑,身上更没了一丝力气。
因如此,这床上一卧一俯的两人,俱都昏昏沉沉的不甚明白,又因渡药的缘故,唇齿依依不舍还只是缱绻在一处。
那朱蔺玄既服下了药,朦朦胧胧地有了些知觉,感到身边有人,喃喃地问:“……谁……阿晏么……”
他问得模糊,沈晏却听得清楚,一愣之后眼眶立时红了,未曾想他在昏迷之中竟能记起自己。沈晏颤巍巍抬手去,小心翼翼地轻抚上朱蔺玄的面颊,喃喃地应道:“是我,阿玄,是阿晏……”他一语未毕,手也未能真的触到蔺玄肌肤,便觉一阵大力涌来,再坐不稳身子,直跌下床去。
就听尉迟堇厉声喝道:“不知死活的贱人!你想让他再为你喝一次毒酒不成!”
沈晏重重摔在地上,剧痛之下亦是大惊,人便完全醒了,心知是自己想差了,若真叫蔺玄想起他这个人来,可不是要把老路重走一回?以蔺玄的性格,必仍不会屈服于尉迟堇的安排,而尉迟堇手段毒辣,哪里会顾念母子之情。到头来鱼死网破,这如何了得?
想及此,心下冰冷一片,不敢再往床上去看一眼,黯然道:“毒已解了。”
尉迟堇一双眼一直牢牢盯紧沈晏作为,虽猜出药已渡完,但未见成效,不知沈晏是否还要继续施救,所以才隐忍不发。及至看到沈晏对朱蔺玄说话,才忍无可忍将人一把推开。
她坐到床边,瞧见朱蔺玄原本灰败的气色渐起了红润,嘴唇微微蠕动,眼皮轻轻颤抖,竟似顷刻就能醒转的模样。她喜不自禁,终于放了心,转头唤道:“李力善,快将人送走!”
李力善忙应声“是”,快步跑去开了门,亲自从殿外叫进方才抬轿的两个太监,口中一叠声地催着让两人一左一右架起了沈晏,也不管人是醒着还是昏迷,硬塞进了轿子里,抬脚就往门外送。
冯乙却分明看见沈晏袖口斑斑都是殷红,也不知方才跌在地上咳出多少血来,人只怕已昏死过去。他哪里放心得下,就要跟着李力善回去照顾。身后却听尉迟堇道:“冯院丞,还不过来给皇帝把脉,看他当真是好了没有?”
冯乙无奈,只得折回身去。心中却想,不知沈晏这一下病上加病,可还有活路?
一直以来,他都觉这故友之子年纪轻轻的却性情痴顽,失之执拗,亲历了今日之事,才晓得他这份痴心痴情竟真的到了性命罔顾的地步了。这份真心真意冯乙活了半世也未曾听闻,只怕世间也难寻,倒把平日劝退的心换成当下感慨的喟叹,添了多少同情的伤感之意。
他在心中乱成一片,那边朱蔺玄却已睁眼醒了过来。尉迟堇俨然一副慈母模样,喜极而泣道:“儿啊,你总算醒了!”又向冯乙欣然道,“院丞的药果有奇效,哀家定会重赏。”
冯乙唯唯应着,少不得收拾心情再把了龙脉,禀告道:“毒已尽退,圣体并无大碍了。只再吃些补药调养几日便大好了。”
尉迟堇让他拟出方子来,交给秦兰斟酌抓药,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