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唤
转眼过了十天,那功夫乾坤汤最后一剂吃完,又到了看诊的日子了。朱蔺玄记得清楚,上一次沈晏走得匆忙,且脸色不大好,这些日子以来他心里着实十分记挂,只是面上不好露出来一点儿,更不能专门遣人去问候一下,必遭母亲猜疑不安的,只能专等这一天他来。
差不多够了时辰,却听李力善来报:“冯院丞来给陛下诊脉。”
朱蔺玄稍稍一怔,李力善察言观色,立刻陪笑道:“冯院丞刚刚跟奴才说,本来应该是沈太医来,但他染了时疫,倒不严重,只是怕传染了陛下,所以就不能来了。又说这最后一剂吃完,痊愈的脉象哪位太医都能诊出来,而冯院丞也是给陛下看惯诊的,就亲自来了。”
朱蔺玄沉吟一下,道:“既如此,让他进来吧。”
于是冯乙进来行了礼,依着规矩在案旁坐了,仔细把脉完毕,躬身说道:“恭喜陛下,圣体安康,痼疾根除,已痊愈了。”
朱蔺玄道:“辛苦你了,跪安吧。”
冯乙顿了一顿,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朱蔺玄与他目光对上,淡淡问:“院丞还有事?”
冯乙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旁边李力善咳嗽了一声,轻声笑道:“院丞无事就请退下吧,陛下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
冯乙见朱蔺玄已坐回御案,手里拿起了本奏折来。他哪里还能说什么,只能再行了礼退身而出。
一路疾步走回太医院。只见小医庐外,青崖伸长脖子等了老半天了。一见冯乙回来,急忙迎上前去就问:“院丞进宫去可找到药了吗?”
冯乙道:“别在这里乱嚷嚷,叫人听见了不好,进去吧。”青崖点点头,乖巧地跟在他后头进了屋子。
冯乙来到床前探视,见沈晏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唇青面白,恹恹弱息。摸一摸手足,皆是冰冷,扣了扣脉门,细弱微轻,几不可察。
青崖跟了沈晏数月,竟也养成了个痴心执拗的脾气,见冯乙只是凝着脸不说话,忍不住又急急追问道:“院丞说大人失血过多,又有一口气淤滞在心脉,必定要服了对症的药才有救,不然今晚都难说了。现在日头都落下去了,那药到底找到了没有呢?”
冯乙乃堂堂院丞,被一个小仆声声质问,倒也不生气,温言答他道:“找是找到了,只是……”说到一半,叹了口气,神色愈发黯淡。
青崖忙又问道:“只是什么?可是那宫里的药太矜贵,他们不肯给么?可大人是为了给陛下熬药才病到这个田地,他们就不能看在这份功劳上通融通融么?如果大人真的有个好歹……”
冯乙摆摆手,打断他的聒噪,道:“有一味金域血参,最有补血通脉的奇效,只在禁苑中有,一直只有皇族才能服用。御用监的掌印太监与我有些交情,说能弄出一钱来,晚些时候就派人送来。你跟着我就守在这里,等药送来,即刻按照方子煮药出来喂下去,若能醒了就算熬过去了。”
青崖连连点头称是,因得了这份希望,到底安下心来,擦一擦腮旁泪痕,不敢再多话,搬了张凳子在地上坐了,兴兴头头地在床边守着、盼着。
冯乙瞧见他如此,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人心都是肉长的,这青崖一个孩子,服侍了沈晏些日子,都晓得舍不得,今日进宫去,朱蔺玄不见沈晏看诊,竟连一句话都不问,就这么冷冷淡淡地打发了自己出来,当真让人心寒。
冯乙暗自嗟叹,心中愈发觉得沈晏这病生得蹊跷,只怕朱蔺玄是故意如此也未可知。那日他匆匆赶回,才知沈晏心绞突然复发。为了熬制最后一剂乾坤汤,又暗自服下虎狼之药,硬撑了两日两夜,才把那药给制出来。由是病势急转直下,大量呕血之后就此人事不省。冯乙赶回后自是为他倾尽全力急救,却发现他过度服药之余,更有心力衰竭之相,不由心生骇异。正一筹莫展之际,听青崖描述那日沈晏从宫里回来时的模样,又看那柄被撕烂的扇子,心下不由更加惊骇。虽未能亲见,但揣度沈晏的心思,这般糟践自己身子,多少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才会这么罔顾性命地只为熬出那药来。
虽不明白沈晏到底经了什么变故成了这般心死如灰的模样,但总是与宫里的那一位有关。所谓心病还要心药医,所以冯乙今日入宫本想着去求这一味“心药”的。即便朱蔺玄不能亲至,倘若能带出点东西来,或者只言片语,都能聊做安慰,借以做续命的由头,却不成想是这么个结果。那金域血参虽有奇效,给旁人就能救命了,但到了沈晏这里,没有那味“心药”,只怕也是徒劳。
这么想着,只觉凄凉。他年过半百,并无一儿半女,看着沈晏从小长大,总盼着他好,到头来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由悲从中来,双眼中落下老泪两行。
他们这一老一小,一悲一喜,都默默守在床前。暮色渐浓,夜悄人静,忽听“毕波”一声,却是灯花爆了,昏暗的屋子陡然一亮。
青崖忽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道:“送药的人来啦!”
说着便往外跑。冯乙的耳力不及孩子,待他跑出去后才听见院外的叩门声,只见一人提着盏灯笼走进院来。青崖问那人的语气有些犹疑:“侍卫大哥,可是御用监的掌印公公让你来的?”
那提灯笼的人并不答话,径直往里走,青崖一个没拦住,那人已进了屋子。屋中冯乙就在床前坐着,那侍卫打扮的年轻人冲他一点头,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包裹道:“这里是二两金域血参,如果不够,明日再送来。”
此人声音低而不沉,朗朗有威,冯乙听得分明,吓得立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昏黄灯光下看清了来人的一张脸,却并不认识,不由得愣在了当地,不知该跪该立。
那侍卫将血参往他怀里一塞,吩咐道:“快熬药!”一面几步来到床前,俯身细看床上的人,口中轻唤道:“沈卿,朕来看你了,沈卿!”他伸手在脸上一抹,揭下一块面皮来,露出真容,凑到沈晏耳边又唤:“沈晏,你睁开眼来看一看,朕的病好了,是你治好的,你看一看朕……”说着声音愈发低下去,哽咽难以继续。
冯乙到底回过神来,一跪倒地道:“微臣拜见……”
朱蔺玄向他一摆手,目光仍牢牢凝在床上人的脸上,口中不耐道:“微服私见,何必多礼。冯乙,他是朕的救命恩人,你无论如何要救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