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乙愣了一愣，眼眶一热，颤声道：“陛下如何知道……”

朱蔺玄道：“他为治朕的病，殚精竭虑，不眠不休，是定要见朕痊愈才放心的。今日该来时却不来，定是身子又捱坏了，而你又寻人去弄这血参，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只是宫里说话不方便，朕才没细问你，那时便打定主意要来看他的。好了，闲话少说，快去熬药吧。”

冯乙忙应了，拉着还在一旁愣神的青崖出了屋门，来到厢房生火熬药，将那包血参尽数入了药。

青崖懵懂问道：“那位侍卫大哥真的是陛下吗？他为何要扮成个侍卫的模样？还贴了别人的面皮？”

冯乙怔怔望着炉火，似并未听见他的问话，半晌方如梦初醒般一把抓了青崖的胳膊，警告道：“今晚的事透露出去一个字，你小命不保，听到没有！”

青崖被他捏得生疼，皱着小脸连连点头道：“小奴识得轻重，绝对不会告诉别人，院丞放心！放心！嘶，疼——”

冯乙赶忙松了手，吩咐道：“你去守着院门，若见有人靠近就立刻回来报信。”

青崖点头答应，虽有百般不解却也不敢再多问，走去把风去了。

少顷，冯乙熬好了血参，端进屋中。朱蔺玄将那碗热药接了过来，还跟上次一样，在汤匙里吹凉了，一勺一勺地喂进沈晏嘴里。沈晏昏迷之中，牙关仅能微开，是以这一碗药灌得更慢。小半个时辰后，朱蔺玄方擦了一头热汗，将空碗递给了冯乙，问道：“他这气色比上次更不如了，这血参真的能救么？冯乙，你实话告诉朕，他还能醒过来么？”

冯乙听那语声轻颤，方才接碗时匆匆一眼，却也把他通红的双眸看了个清楚，心中不由也一阵酸楚。想他虽不明医理，但在军中待得久了，人之垂危看得也多了，是以猜得出沈晏已在生死边缘徘徊。沉吟一刻，才答道：“能喝下药总是好兆头，这血参是极对他这失血心淤之症的，今晚应是不碍的。”

朱蔺玄哑声问：“你的意思是，若没有这血参，他本是今晚都熬不过去的？”

冯乙一时无言。朱蔺玄背过脸去，过了好半晌，才又转过来，深吸了口气，方把破碎了的声音从嗓子眼里逼出来道：“你去吧。我陪他一会儿。”

冯乙应了声“是”，退了几步，想了想仍觉不妥，硬着头皮开口劝道：“陛下夤夜孤身出宫，已是犯险，若被人发现，必大损令名清誉，传出去恐惹来轩然大波，莫若早些回宫？臣会在此好好看顾沈晏，明早便着人进宫禀告情况。他服了血参，今晚若能醒了，就与性命无碍了，陛下不用太过忧心。”

朱蔺玄摇了摇头，也不回答，只摆摆手，意思让他出去。冯乙无法，只能退身去了。

屋里再无旁人时，朱蔺玄再忍不住，俯身而下，将床上的人拥在了自己怀里。心里一股酸涩滞闷陡然间全部冲上了眼眶，化作滚烫泪水夺眶涌出。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撕心裂肺地疼，疼得浑身都在打着冷战，抖个不停。

怀里的这个人明明只有几面之缘，可就是打心底里总是念着想着。如今看他这幅奄奄一息的模样，又知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他这颗心疼得都要滴出血来。但分明，他不过就是自己的一名御医罢了。

朱蔺玄抱紧了怀里的人，喃喃哽咽道：“沈晏，你我君臣一场，你舍命救我，是尽臣子的忠。可我却把你当朋友，当兄弟。那日的话你可还记得么？你我的朋友之交，兄弟之谊才刚刚开始，难道你就要这么去了么？沈晏，我不许你去，你不许去，不许去。沈晏，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不许走，不许离开朕。朕乃九五至尊，朕的话是谕旨，你若不听就是抗旨不遵。沈晏，你要抗旨么？朕知你不敢，所以，赶快醒过来，听到没有？赶快醒过来……”

就这么在怀里紧紧拥着，朱蔺玄在沈晏耳边，对着那昏迷不醒的人，自言自语一般不停地说了大半宿的话。他心里其实有个念头，大凡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弥留之际，若有人一直呼唤，还有一线机会能把人给唤回来，如果不然，那魂魄儿不觉得人间还有留恋之处，就真去了。他本是不信这等鬼神之说的，可如今到了绝处，哪里还有其他什么法子，只能这么一声声地唤，一句句地说，不敢稍微间断，只怕把人就唤不回来了。

外头青崖守着院门，冯乙守着屋门，也都是一宿不曾阖眼，直等到天边有了熹微之色，冯乙看朱蔺玄还不出来，心里晓得这可不成了，误了早朝的时间，事情就大了。他在门外敲了几遍，里面根本无人应答，就顾不得君臣之仪，推了门进去，说什么也要把朱蔺玄劝走的。却见朱蔺玄不知何时侧卧在了床上，一手揽着沈晏的肩，一手握住他的手，将他整个地裹在自己臂弯里。口中喃喃地，也不知在说什么，就贴在沈晏的耳畔。

冯乙瞧见如此情景，由不得吓了一大跳，怔了一刻方跪倒在地道：“陛下，天快亮了，再不走，就来不及回宫上朝了！”

朱蔺玄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双目血红，嘶哑了嗓子问道：“你说他若今晚能醒来，就性命可保。可如今他却不肯醒，又会如何？”

冯乙以头扣地，哽咽道：“陛下放心，臣会在这里一直守着，等您下朝就着人进宫去禀告消息。请您速速回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朱蔺玄怎不知道兹事体大，窗外破晓，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多拖一刻，是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于是起身来，把怀里的人轻轻放下，一面仍握着他冰冷冷的一只手，柔声道：“我不能不走了，今晚再来看你，好不好？阿晏，你等我，好不好？”

旁边冯乙听他唤出“阿晏”两字，整个人一震，几乎脱口问道：“陛下想起来了？”

因惊骇莫名，这一问声音颤抖且轻微，朱蔺玄却并未听清。他因唤不醒沈晏，知道是凶多吉少，心中裂痛难忍，无意间唤出了失忆前的亲昵称呼，其实自己也并未省觉。

天光越发亮了起来，朱蔺玄不敢再耽搁，狠心起身往外走去。他一直紧握着沈晏的手，起身时才要松开，不想却被人从后头拉住了。朱蔺玄一惊转身，果见沈晏伸手在半空悬着，吃力地攀住了他的一根指头。朱蔺玄扑回床边，用力回握住沈晏的手，颤声道：“沈晏，你醒了！你醒了？”

床上的人脸色仍然苍白如雪，紧阖的眼眸微微颤抖着，鼻翼轻轻翕合。朱蔺玄又喜又怕，唯恐是自己看错了，忙唤冯乙过来看。冯乙摸了下沈晏的脉门，喜道：“虽未醒，脉象已有力了许多，应是熬过来了！”

朱蔺玄喜极而泣，泪珠子滚落下来来。他自儿时便不曾再哭过，此时竟落了泪，自己都觉纳罕，忙转身去擦了把脸，嗽了一声吩咐道：“你好好守着他，朕今晚再来。需要什么药，用这个印直接来宫里拿。”

说罢递了随身一个小印给冯乙，俯身去在沈晏耳畔轻轻说了句什么，又握了握他的手，起身来再不敢回头，转头快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