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兰亭眉目间隐有愠色,却愈发挺起胸膛,白皙的脖颈微扬,像误入樊笼的天鹅,执拗地保持着姿态。
这恼意虚实参半。
宗少唯言语轻浮,这与他自幼的教养相悖,但好处是拙于修饰,甚至毫无隐讳。于是从中他敏锐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露了破绽。
作为一名地下工作者,尤其是游走于各色权柄人物之间,周兰亭深知隐藏身份的紧要与艰难。为了不引起过度的关注,如非必要,他极少在人多的场合抛头露面。酒会、舞会、马会等等各种交际能免则免,每次行动之前更是极力筹划,就怕一个不小心露了行踪。
所以宗少唯的话,虽然不解其意,还是引起了他的警觉。
他快速回忆起在鸿晟收尾的细节:伤口已经处理干净,要不是宗少唯突发奇想,非要握什么手,也不会被发现;仅凭一条伤口还不至于引起怀疑,即便有,也能应付;溅在脸颊上的血渍洗净了;衣服,尤其是领口和袖口,也都没有痕迹;被藤田孝击中的小腹着实疼痛,但搭在手臂的大衣可以掩盖......
还有什么不够周全的地方?
宗少唯张了张嘴,发觉如此直白的问题无法拆解,于是干脆来到周兰亭跟前,倾身过去。
“我的意思是......”他轻吸一口气,却忽然皱起眉。
犹疑间,周兰亭已同他撇清距离,在几步外冷着脸,不客气道,“宗先生,注意你的举止。”
宗少唯回神,目光在那一双微愠的眼眸中打转,“我举止怎么了?”
“你我不熟,还请阁下庄重些。”
这时宗少唯脑子里莫名冒出一只被踩了尾巴,还那般矜持的猫。
于是他将两手插进口袋,踩着放浪的步子过去,“你是说,等我们熟了,就可以不庄重了?”
“......”
这种无赖般的对话毫无意义,周兰亭不再费神纠缠,再道一声“告辞”就要离开,却见宗少唯忽然将视线一垂,提醒道,“你的鞋带松了。”
周兰亭心头巨震,但马上意识到宗少唯不可能知道刺杀事件,是自己心虚罢了。
他镇定心神,打算无视这个无赖,可这种态度有违常理,会显得突兀。于是他先朝对面撩了一眼,将信将疑的,然后才不甚在乎,又不大情愿地低下头。
“......”
结果鞋带真的松了半边。
他暗怪自己不够仔细,同时抬起眼,见宗少唯紧盯着,略微一顿,只好矜持着弯下身。
尽管屏住一口气,动作尽量放轻,可还是触动了小腹的伤。
一阵锐痛蔓延,激出涔涔冷汗,周兰亭狠咬住嘴唇,没出声,可腿上还是失了力,一个踉跄,身体便失去了平衡。
就在他触地之前,忽地被一只大手钳住手臂,向上一提,身子随之一轻,又稳稳地站了起来。
宗少唯一手握住周兰亭,只觉掌下的手臂比想象中更细瘦一些,也更暖一些,另一手抓着周兰亭的大衣。
周兰亭与他对视,咫尺之距,目光中恰到好处的慌乱与尴尬,与自鬓发间滚落的汗珠相得益彰。
夜很静,呼吸声嘈嘈。
所幸宗少唯先收了手,又将大衣塞过来,动作粗鲁,“喝多了吧?”
周兰亭赶紧接住,又抱在身前。发丝潮润,有几绺垂落眉间,他认真拢了拢,然后“嗯”了一声。
“不庄重。”
“......”
他不再接言,转身回房。左右也不庄重了,“嘭”的一声将门摔在自己身后。
锁好门,周兰亭没有离开,贴着门板,直至院中的脚步声消失,又听西厢房也落了锁,这才长出一口气,把捧了一路的大衣撂在一边。
宗少唯回到自己房间,迅速从衣柜里拿出一只小皮箱,搁到桌上。
打开皮箱,取出监听设备,接通电源,拧开开关,戴上耳机,调整信号,听了听,又调节音量,伸腿勾过椅子,又把桌上的点心拽到跟前,这才一气呵成地坐了下来。
忙碌整晚顾不得吃饭,他狠咬了一口点心,这时耳机里传来脚步声,皮鞋踩上楼梯,一步一步,越来越靠近。
“啪”的一声。
他将窗帘掀开一条缝,果然看到对面周兰亭的房间亮起灯。
他兴致勃勃,又咬了一口,感觉这乏味的东西似乎可口了许多。
周兰亭站在书桌边,解开西装纽扣,一点点褪出胳膊,将上衣搁在桌上,又松开马甲,摘下怀表。
宗少唯不嚼了,凝神听着耳机里悉悉索索的动静,又听见金属细链盘落桌面,而后又是一阵悉悉索索。
据他的判断,周兰亭在脱衣服,而且脱得很慢,很小心。
点心噎人,他感觉有些口渴,伸手取过杯子,还好里头剩了些水。仰头灌下去,耳机里忽然传来“嗯”的一声呻|吟,又险些喷出来。
周兰亭赤|裸上身,看着腰腹间的一片黑紫有些束手无策。方才脱衬衫时牵动伤处,痛得他一时没忍住,哼出声。
人之将死,藤田孝这一肘拼尽全力。周兰亭只恼恨自己力量不够,没能一击致命,不然也不会给他反扑的机会。
这伤怕是要养上几天才能行动自如,他烦闷地在额上抹了一把,又拿手背蹭去下颌的汗珠。
这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他又把右手凑到鼻子跟前。
是硫磺!
他怕出错,又再三分辨。虽然极淡,但指尖的确有硫磺的气味,还混合着细微的血腥。
他赶紧又换左手在发间抓了抓,再闻,这一次的味道更加明显。
此刻周兰亭终于明白了宗少唯先前的举动,心中一沉。
手|雷爆炸时的火药味沾在身上,换掉衣服,却还残留在头发里。虽然只是些微的气息,还是被宗少唯捕捉到了。
真是百密一疏,周兰亭拳掌相击,懊悔不已。
现在该怎么办?宗少唯抓住这个把柄,等到时机合适一定会发作,自己该如何应对?而且除了这个,他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周兰亭紧咬住指节,心说这个人讲话颠三倒四,可鼻子怎么和狗一样灵。
“对了,他还问,我怎么不香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周兰亭抬起头,一边急剧思考,一边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扫视。
忽然,他的目光停在那几株盛放的兰花上面。
-
耳机中静下来,宗少唯猜测周兰亭把衣服脱光了,正在验伤。也许伤得很重,不然也不会站不稳,或许这会儿正疼得捂着嘴在哭。
对于今晚的发现他颇为自得。虽说周兰亭的房间没什么秘密,可他身上却是漏洞百出。
最明显就是那一身清幽的香气不见了。
而且周兰亭这个人怕冷,却把大衣在手里抱着;进门后步伐缓慢,且脚步放得很轻,绝对不是担心把自己吵醒;平时挺拔端正,芝兰玉树的,今天身子却微微前倾,不是腰腹有伤,就是暗藏了什么东西;这些伎俩不堪一试,果然,大衣底下藏了一只流过血的手,还有小腹处不知哪来的伤。
可最令他意外的是周兰亭身上的硫磺味,明显是爆炸后残留的气息。这一点可以确信,因为他对自己的嗅觉很有信心。
那么这个人今晚到底去干什么了呢?宗少唯百思不得其解。
早上衣冠楚楚出门,一副与人谈判的架势,晚上灰头土脸回来,难道是谈崩了,双方动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