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波两端各自沉寂下来。
廖仲霖乖乖等着周兰亭为他涂药水,宗少唯则像受了极大的震撼,满面通红地沦陷于臆想出的各种画面。
“周兰亭真是个天生的演员。”
震惊又迅速演变为失落。现在,他眼中那副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俊雅面孔,还有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矜持感全都幻灭了。就连那几株因为他才被扫地出门而显得楚楚可怜的兰花都不好评价了。
“铃——”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将一切拉回现实。
宗少唯仍挂着耳机,但对于里头的声音已没了先前的急迫,变得恹恹的,甚至有些抗拒。
“喂?”果然,电话响了许久才被接起来。
“是我。”周兰亭歪头将听筒夹在肩上,一心二用地拿毛巾擦着手上残存的药水。
宗少唯就觉得这窃听器的质量未免也太好了,连周兰亭那心有旁骛的态度都如实地反馈过来。
这时廖仲霖已经起身,正在窗边慢腾腾整理着衣衫。西装和衬衫都是周兰亭的,他穿着多少有些窄。
“周先生,现在金价涨得厉害,要还按先前的价格,这批汽油我是要赔钱的。您看......”电话里一个声音作难地说道。
“价钱好商量,”周兰亭把毛巾搁在桌上,从衣襟里摸出怀表,弹开来看,“你想加几个点?”
“至少......也要两个点。”
“我最多加一个。”周兰亭扫视廖仲霖的背影,同时阖上怀表。
“这......”那人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下来,“行吧,一个点就一个点。那到时候还按老规矩,一手钱一手货,我只收美钞。”
“好。”周兰亭干脆利落挂断了电话。
廖仲霖正倚着窗台点烟,见他忙完,这才朝东边扬了扬下巴,“那间屋子有人住了?”因为他发现朱漆大门外的铜锁不见了。
周兰亭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这回又是个什么人哪?”廖仲霖皱着眉,咬住烟。
“是个......”周兰亭想说“是个假教书先生”,忽然目光一转,发现东厢房的窗帘不知什么时候拉了起来。
他暗道不好,方才领着廖仲霖上楼,没留神那个特务竟然鬼鬼祟祟摸了回来。他赶紧回忆适才和廖仲霖说过的话,好在没什么要紧的东西。
“是个什么啊?”廖仲霖还等着。
隔壁的宗少唯也提着一颗心等待着。
“......”周兰亭头大,权衡再三,还是违心道,“是个好人。”
廖仲霖片刻无语,而宗少唯几乎停滞的心即刻又怦然欢跳起来。
万万没想到,周兰亭竟然给出这样直白又令他振奋的评价。
虽然他总是撒谎,但还用不着在廖老二面前替自己说好话,想必是出自真心。
想到这,宗少唯忽然觉得心中的什么东西无处安放,于是躁动地抓起一支铅笔,在草纸上肆意涂画开来。
难怪他把仅剩的两块点心都给了自己。
还有那些咬文嚼字的嘲讽,原来只是口是心非。
险些被他给骗了。
这时耳机里传来煞风景的声音,“你疯了吧?”
“哪儿来的好人,”
“仲霖!”
“他不是个——”
“走,下楼喝杯茶。”
纸上线条纵横交织,勾勒出俊美的男子回眸那一刻轻盈的轮廓。
闻言笔尖顿止,跟着这不上不下的话悬在半空。
廖仲霖实在无法理解,因此追问了一路。
无奈窃听器装在卧室的收音机里,宗少唯已经将耳机音量调至最大,但诘问声还是渐渐消失了。
等回到客厅,摆脱了隔墙之耳,周兰亭立刻送客,“仲霖,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了。”
廖仲霖一脸见鬼的表情,“不是说喝茶吗?”
周兰亭急着出门,索性也不解释,亮出招牌式的糊弄笑容。
廖仲霖懂了,于是有些悻悻然道,“你去哪,我送你。”
“不必了。”周兰亭送他出门,但仍不大放心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上海?”
廖仲霖磨磨蹭蹭地挪着步子,“明后天吧。”
“走之前记得给我打电话,”周兰亭按住他的肩,又捏了捏,“路上务必要当心。”
廖仲霖更郁闷了,撇嘴道,“兰亭,难怪你不答应和我恋爱,别是把我当儿子了吧?”
“......”周兰亭险些没绷住,收回手抱拳道,“我把你当祖宗。”
他难得耍宝,这让廖仲霖很是受用,终于不计前嫌,笑哈哈地推开了房门,“等我从上海回来,再给你带兰榭里的点心。”
“对了,我听说他们原来法租界的门店最近重新开......”
话还没说完,猛然发现院子里杵着个人,身材高大,正獒犬一般盯视着这里,眉眼凶恶。
廖仲霖收敛笑意,心道,“这八成就是那个特务吧。”
他上下一打量,就断定这是个恶人。可怜周兰亭背地里都不敢违逆,可见平时该是如何的委曲求全。
想到这,他心中愤然,狠狠冷笑一声道,“兰亭你瞧啊,家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客人。”
周兰亭当然早看见了宗少唯,心说怕啥来啥。
这时就听宗少唯开腔道,“别弄错了,这是我家,你才是客人。”
说着他朝这边走来,等看清廖仲霖面颊泛着浮光的青紫,又闻见飘忽的药水味,立刻眼眸一亮,并饱含释然地望向周兰亭。
周兰亭不解其意,正觉得这一眼古怪,就听见宗少唯和声道,“兰亭,我们的客人怎么鼻青脸肿的。”
“......”
“......”
空气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活了二十六年,周兰亭还从未经历过像今天这样的尴尬,以至不堪去追究那个始作俑者,只是赶紧推着同样惊愕到失语的廖仲霖朝大门走。
廖仲霖惊醒后一路挣扎,不甘地嚷嚷,“兰亭,你们、你们......”
周兰亭重复着“你先回去”、“不是你想的那样”,好说歹说总算把他哄出了门,一回头,发现宗少唯已堵在身后。
这明摆着是来找茬的,周兰亭没时间和他磨嘴皮,索性开门见山,“你有什么事?”
他猜测作为严密监视自己动向的特务,宗少唯应该会好奇廖仲霖的身份,抑或是明知故问,以试探自己是否说谎。
不过他与廖仲霖相熟不是秘密,如果宗少唯想以此做些文章,绝讨不到什么便宜。
只是方才廖仲霖提到上海,他一定也听见了。那么保密局是会不会有所动作?
当然廖仲霖想走谁也拦不住,正如保密局想对付廖家也总会找到藉口,关键的问题是时间。
让廖仲霖出去避风头的目的就是要争取时间。周兰亭计划利用这一间隙将保密局,尤其是严铁铮的注意力从廖家身上转移。等廖仲霖归来,风波已经平息,没了可乘之机,料想严铁铮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现在就看宗少唯是否会将这个消息报告给保密局。这一点可以说毫无悬念,周兰亭对此也绝不抱什么幻想,所以他不能坐以待毙。
宗少唯见周兰亭抬眸看他,阳光下长睫微闪,目光戒备且动人。但他看得出,那“动人”或有几分是真,但戒备绝对是装的。
相反,该戒备的是他。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现在他已经累积了足以勘破周兰亭演技的智慧,只是仍有些想不通,怎么自己还没开口,周兰亭就已经想好接下来要怎么骗了?
其实宗少唯也没什么事。本来廖仲霖走得狼狈,他挺高兴,但又被“上海”、“点心”、“兰榭里”搅得心乱,就想旁敲侧击地问问。没想到被周兰亭先发制人了。
既然如此,他也不用费神绕弯子。省下的这工夫,他默然踱了两步,更靠近些,利用身高的优势给周兰亭制造些压力,并名正言顺地将他看了又看,这才开口道,“那个廖仲霖要去上海?”
果然如此。
只是没想到这个特务如此直截了当。莫非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这的确叫人意外。
周兰亭微扬起脸,与宗少唯目光相对,见那双狭长的眼眸光清澈、纯粹,此刻倒是有些深不见底的意味了。
“对。”他点了点头。既然对方明刀明枪,他接招便是,“仲霖三天后坐晚上那班火车去上海。”
宗少唯一挑眉,心说叫得还挺亲,于是当即就要改口叫“廖老二”,却见周兰亭忽然放低了声音,略显紧张地说道,“因为事关廖家一桩要紧的生意,仲霖此行机密,他也只告知了我一人。现在既然宗先生也知道了,还望守口如瓶,切勿让第三人知晓。”
宗先生......
两厢对比,亲疏立见。于是他立刻扬声道,“上回的点心,就是廖老二买给你的吧!”
廖家机不机密的跟他没关系,廖仲霖就算倒立着去上海也跟他没关系,他在意的是,廖老二这个叭狗,竟然千里迢迢地给周兰亭捎回一盒点心,可真会讨好人。
周兰亭给他问得一愣。
原本他的计划是:让廖仲霖明天就出发,同时只将这个“秘密”透露给宗少唯。如果三天后保密局在火车站有所动作,那么无疑泄密的就是他。届时特务的身份昭然若揭,今后自己怎么防他都有理。
可被他这样没头没脑一问,周兰亭的节奏有些乱了。
况且,怎么可以叫人家“廖老二”。
见他不吭声,宗少唯明白这是默认了,心底立刻泛酸。于是咬了咬牙,到底还是问出自己最最在意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把那点心分给我?”
究竟是因为不在意那点心,还是因为更在意我?
周兰亭还未从前一个问题中回神,又见他一副讨账的表情,更懵了。
“说啊!”宗少唯逼问,不给周兰亭编瞎话的时间。
周兰亭眨了眨眼,终于想起来了,“你是说,那两块‘兰榭里’的点心?”
“是啊!”
“那时候你不是饿了么。”
“可那不是廖老二不远万里给你买的吗!”宗少唯对他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很有意见。
“......你到底想说什么?”周兰亭摸着额头,心说“哪来的万里啊”,随后又矫正道,“他大名廖仲霖,不要叫他廖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