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宗少唯才上完课,就被人喊去办公室听电话,拿起话筒,里头传出"于闵生"阴魂不散的声音。
"下了班赶紧回家一趟,有事找你商量。"
"……"宗少唯挂断电话,刚巧也到了放学的时间,便拎起书包,直奔保密局。
来到处长办公室,果然,看到顾潮声正闲等着,一双皮鞋交叠着搭在桌面一角。
"顾处长,你找我?"宗少唯将书包摘下来,扔到一边。
见他进门,顾潮声懒洋洋拉开一截抽屉,依旧摇晃着鞋尖,从里头抽出一张纸,"有你一封电报。"
"我?"宗少唯很意外,谁会给他发电报呢。
赶紧走过去,接到手里一看,竟然是母亲。
电文不长,但字字焦心。原来重庆的报纸也大肆报导了坠机的新闻,并同样刊登了他那张照片,母亲一见自然慌了,急忙向这边询问情况。
宗少唯看了眼电报的时间,心头立刻冒火,"这都多少天了,怎么才给我!"
"那个时候你人在南京。"
"我这都回来多久了,怎么才拿出来啊!"
"最近太忙,忘了。"顾潮声漫不经心地道,"放心,我已经替你回电,报过平安了。"
宗少唯一听更不满了,"这是我的隐私,你凭什么替我回信啊?"
顾潮声立刻沉了脸,"开什么玩笑。"
"别忘了,从打进入保密局那天,你的一切,包括性命,都不再属于自己!"
"就别提什么狗屁隐私了。"
说完阴阴地盯着他,从抽屉里又拿出一张纸,"这是令堂的回电。"
宗少唯也阴阴地瞪着他,一把将纸扯来,还没及细看,就听顾潮声念道,"叫你回重庆去。"
宗少唯皱着眉一瞥,果然只有三个字:六,速归。
顾潮声打量着他,鼻子里一哼,"怎么着,不想干了?想回家?"
"我说了吗?"宗少唯将电报朝兜里一揣,扬起脸道,"我不走,我还得为党国奉献我的身体呢。"
"……"顾潮声没搭理他,竟又从抽屉里抽出第三张纸,"这是今早收到的。"
宗少唯立刻抢了过来,一看,眉头皱得更深了,"不行!"
他将电报朝桌上一拍,冲着顾潮声道,"你马上替我回电,我妈要来可以,我爸不行!"
"……"顾潮声鼻子差点气歪,把腿一收,也拍着桌子站起来,"他妈的,你命令谁?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长官说话?"
宗少唯将脊背挺直,"顾处长,我的狗屁隐私不是归你负责吗。"
顾潮声干巴巴张了张嘴。若搁在平时,他铁定要给这个属下好看的,无奈今天情况特殊,只好吞下这口恶气。
他踱到窗边,摸出一支烟点着,将这一页揭过,"今天叫你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
他将烟嘴儿狠嘬了一口,又口鼻共用地吐出烟雾,眯缝着眼道,"是好事儿。"
宗少唯就感觉那烟气呛眼,还觉得看顾潮声这副德性,那香烟他是丁点也不想再碰了。
"过些日子,吴副厅长会从北平过来,"顾潮声将香烟斜叼在嘴里,"到时候,吴太太也会来。"
宗少唯揉了揉眼,"什么吴厅长……哪个吴太太?"
顾潮声像瞧怪物一样瞪着他,将香烟一啐,"什么叫哪个吴太太?!你给我装傻呐?"
"不就是那飞机上,带着吴公子,被你救回她们母子两条命的吴太太!"
"噢……"这么一说,宗少唯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带了几大只皮箱,和一个不讨喜的小孩,最后用皮箱把自己那盒点心压扁的女人。
是了,当时那几个替她拎皮箱的跟班是这样称呼她的。
"那吴厅长又是谁?她男人?"
"……"顾潮声开始感到绝望,预想的那些"感谢处长提携、感谢党国栽培",以及"我把你当兄弟,往后咱们同甘共苦"的热络对白彻底幻灭,于是有些泄气地坐回椅上,"就是国防部三厅副厅长吴楚虞。"
宗少唯这时也听出了些门道,"他是专程来谢我的吗?"
顾潮声推了推眼镜,用复杂的神情看着他,心说自己在保密局苦熬多年,这馅饼偏偏砸到一个傻子头上,真可说是造化弄人。
"嗯,是。"
"人家吴副厅长专门来为你授勋。"
"授勋?"宗少唯目光一亮,"什么勋?"
瞧他那憨样,顾潮声心中愈发地泛酸,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为表彰你挽危局于狂澜,勇歼敌寇,奋不顾身,国防部决定,特授予你三等云麾勋章,以兹嘉奖。"
虽然这一套套的很是拗口,但宗少唯听得出,绝对都是好词,于是内心立刻澎湃起来。
"三等勋章……"他激动地搓了搓手,再一琢磨,又皱起眉,"为什么不是一等?"
他觉得既然又是"狂澜"又是"勇歼"的,怎么着也得配个一等。
顾潮声终于忍不了了,将抽屉"嘭"地一推,"滚!"
宗少唯心情正好,还不乐意在这待呢,于是拎起书包就走。可没走几步又折回来,两手朝顾潮声桌沿一按,"顾处长,刚才那封电报,你给我这样回。"
"就说,'妈,我得了勋章,虽然只是三等,也不妨过来看看,但只准你一个人来。'"
-
周兰亭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半个钟头来到新美酒楼,叫了茶,独自饮了一会儿,又捧着杯踱到窗边,居高临下地看自己的汽车。
离开鸿晟前他接到卢向衡的电话,告诉他找的货到了,问什么时间过来取,于是他就先赶去了接头地点。
看到那个崭新的电源,周兰亭很高兴,"没想到,还真被你给找到了!"
卢向衡嘿嘿笑着说,"黑市嘛,只要有钱就能有交易。"又问,"对了,你从哪找到帮咱修理电台的人,可靠吗?"
"嗯……"周兰亭把玩着电线,"还算可靠。"
"是谁呀?"
周兰亭一笑,"这你就甭操心了,总之电台修好后,我尽快拿给你。"
卢向衡便不再追问,忽然注意到周兰亭今天穿了西装,惊讶道,"诶,怎么回事?"随即沉了声,"你今天准备宰人?杀谁?"他很奇怪,因为最近并没有接到锄奸的任务。
周兰亭眼梢一撩,"杀天皇。"
"……"卢向衡呆住。
周兰亭笑起来,一双明媚的眼化作两条锁着春色的线,"杀谁呀,今天约了人谈生意,对方不大喜欢老派人物。"
卢向衡这才明了,不由也跟着哈哈笑了两声。
"夏延年这个人,你听过吧?"
卢向衡想了想,皱着眉点了点头,"听过,传闻他一直在做军火买卖。"
周兰亭勾起唇。
卢向衡恍然,"噢,你约的就是他!"
周兰亭点了点头,"这对我们很重要,机会难得,所以务必成功。"
卢向衡望着他,也重重点头,"不过……"随后又不无担忧地道,"都说这个人胃口不小,而且人品也不行。"
"胃口大还不好,就怕他不肯吃我喂的东西呢。"周兰亭一哂,"至于人品……"
见他不以为意,卢向衡又提醒道,"据传此人爱听戏,又荤素不忌,那外宅里养的乾旦、坤伶都能组一套戏班子了。"
"……"周兰亭斜瞥过来,觉得这话从卢向衡口中讲出很是有些好笑。
"我是担心你……"卢向衡看着他,吞了吞口水,"别为了任务,被他占了便宜去。"
周兰亭一挑眉,想说什么又觉得无语,最后咬了咬嘴唇,抓起电源,道了句"老卢,你是越来越会担心了",便大步离开了。
一辆宽大的轿车缓缓停在酒楼门口,迎客的伙计立刻蜂涌而出。好一会儿车门才被打开,里头先跳出两个精壮的黑衣汉子,然后才又悠悠然步下一人,咬着雪茄,傲然朝酒楼一望。
周兰亭目送那人被几个伙计簇拥着,声势浩大地进入酒楼,心说"总算来了",掏出怀表一瞧,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这是为着昨天在罚我呢。"周兰亭淡淡一笑,又踱回桌边,把胸前的金链理了理,两手将西装裤轻轻一提,坐下了。
足足又过了半支烟的时间,包厢外才终于有了动静。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夏先生您里边儿请,周先生已经等了您好一会儿了。"
周兰亭这才站起身,朝门口迎过去。
夏延年掐着冒烟的雪茄,阔步进来,闪过一面锦绣屏风,还没抬眼,就感觉面前豁然一亮。
"夏老板,久仰。"周兰亭说话间已来到近前,盈着笑,浅浅地一倾身,"我们总算是见面了。"
夏延年愣了一瞬,眼珠像受了惊似的在眼眶里乱滚,迅速将对面人上下一掠,立刻又回过神,赶紧把雪茄交给身后的一个汉子,大笑着伸出手去,"周老板……失敬,失敬。"
周兰亭见状只好也伸出右手,立刻便被夏延年握住,摇晃个不停,"周老板,你我真可谓是相见恨晚呐!"
"可不是,"周兰亭也熟练地笑着,"本该昨天就见面的,硬是被我耽搁了,实在该死。"
"夏老板不会怪我吧?"
夏延年那只手就像焊在了周兰亭的手上,一边攥得死紧,一边又佯作不快地肃起脸,"要怪,当然要怪。"
"不单要怪,还要罚。"
见周兰亭那对漂亮的眸子似是怯怯地闪过一丝惊讶,立刻又变了脸,浑身舒畅地大笑起来,"就罚周老板为鄙人满酒,再与鄙人对酌,且要连罚三杯,可好?"
"应当的。"周兰亭保持着笑容,终于抽回自己的右手,顿时感觉手背湿凉,于是悄悄伸进口袋,顺势将左手一扬,"夏老板这边请。"
夏延年举步过去,同时挥退了跟在身后的两个汉子,眼角眉梢尽是喜色。
周兰亭跟在后头,趁机将右手在口袋里狠狠蹭了几蹭。
两人才坐下,包厢的门便又开了,伙计鱼贯而入。一转眼,甜咸鲜香,冷热荤素,台面便被琳琅的杯盘铺满了。
"不知夏老板的偏爱,我只好冒昧地布了几味。"周兰亭指着面前的珍馐,"夏老板是见过大场面的,可别嫌我小家子气。"
这新美酒楼本就是极为排场的,上桌的又无一不是他们的招牌,可夏延年也只是拿目光略略一扫,便又看回周兰亭,拈起面前的空酒杯,意有所指地在手中轻转,道,"我的口味嘛……其实很简单,却也刁钻……"
"都说这南北菜式无不讲究'色、香、味、意、形',你瞧,这头一个,便是'色'呀。"
这夏延年四十出头,不高不矮,面皮白净,疏眉,细目,眼轮透着微青,髭上一抹短须,修剪得甚是有型,此刻正含着笑,拿目光仔细描摹着周兰亭。
"所以说,这菜嘛,'味'好不好放在其次,首先要看它漂不漂亮。"
"不过鄙人以为,这漂亮的,也必有一番好滋味。"
"周老板,你说是不是呀……"
这话讲得甚是露骨,周兰亭佯装不懂,只看着他手中的酒杯,这时取过一旁的酒瓶,起身道,"只顾着说话了,还没向夏老板赔罪。"说着便斟满了那一杯。
夏延年看着那盈盈的杯面,又看向周兰亭那仿佛同样盈着水波的眼,不觉想要醉溺其中,同时心中感叹:这一趟关山算是没白来,也暗自庆幸,没因为昨天的插曲而爽了周兰亭的约。
这时候周兰亭面前的酒也满了,他端起杯,眼中带着笑,将杯面微微一升,"夏老板,我先饮为敬。"
说着便将酒送至唇边,再一仰头。
夏延年就见那好似天鹅般雪白的颈子舒展于眼前,酒液入喉,喉结随之浮沉,像一颗精美的脂玉投入池中,在他心中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周兰亭舌尖轻舔了嘴唇,将手中的空杯转向夏延年,示意他已饮尽。
夏延年这才端起自己这杯,又将周兰亭看了看,也仰头喝了。
周兰亭一笑,又拾起酒瓶,"就照夏老板的意思,连饮三杯。"说着又要倒酒。
周兰亭酒量极好,酒品更佳,所以他从不担心酒后失态。倒是这姓夏的,要是能把他灌醉,事情或许还能好办些。
"连罚三杯"是夏延年自己说的,可这会儿他又后悔了。
他实在太喜欢周兰亭喝酒的样子,担心这三杯饮尽,周兰亭便不再喝了。
美人该徐徐地醉,好事更要慢慢地来。
于是他赶紧伸手拦住,装作酒气上头的样子,同时又扶上周兰亭的手臂,按他坐下,笑道,"我方才那是开玩笑呢,周老板怎么还当真了。"
这时他忽然发现周兰亭竟然素着一双手,便"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