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鸿晟时周兰亭就发现了宗少唯,那是多年的斗争带给他近乎本能的反应。
他断定此人是顾潮声派来监视自己与夏延年接触的,未免节外生枝,临行前他刻意朝那树荫处一瞥。如此,稍有经验的特工都会放弃监视,没想到宗少唯非但没走,还一路跟了过来。
此刻屋内的三个人都朝这边望着,目光各具惊诧。
一转眼,身后的几个伙计也拥了过来,奋力将宗少唯挡在门外。
"出去!给我滚出去!"
"你哪儿来的!想捣乱是不是?"
宗少唯觉得视线有些模糊,揩去睫毛上的水珠,周兰亭的轮廓这才清晰起来,人好好的,衣冠楚楚,正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这个时候陈鸣举也闻讯赶来,远远地就看见周兰亭包间门外乱糟糟地围了一圈人,不禁心中暗骂"妈的,这是要我的命啊!"同时更加快了步伐,结果一脚踩上宗少唯留下的一汪水渍,险些摔倒。
"都走开,都走开!"他跌跌撞撞来到门口,"吵吵嚷嚷的像什么话!"
他命令众人散开,同时也把宗少唯朝门外推,"这儿有客了,想听戏的话,我另外给你找个地方!"
宗少唯岿然不动,"我找人。"
"找人?"陈鸣举抬头端详这副陌生又咄咄逼人的英俊面孔,"找谁啊?"说完便顺着宗少唯的视线聚焦在周兰亭脸上。
心念电转,周兰亭早已筹划了若干:如果宗少唯当面亮明身份怎么办;如果他的目标不是夏延年的军火,而是自己该怎么办;如果外面还有更多保密局的密探怎么办;如果自己被捕又该怎么办……
所以当听到那句"找人",他不免心头一紧,可当他望进宗少唯的眼,那许许多多的"如果"又倏忽间消散了。
那目光太过纯粹,像被大雨荡涤了所有杂质,其中也包括自己筹划的那些若干。
周兰亭咬了咬嘴唇,莫名地想要避开那目光,宗少唯的视线却先一步从他眼前掠过,同时抬手一指,"找他!"
陈鸣举也跟着转过脑袋,一瞧,原来是那个夏老板哪。
夏延年一直冷眼旁观着这出闹剧,万万没想到,这个浑身湿淋淋的不速之客竟然是为自己而来。
可他压根就不认识这个人哪!
当年在宗公馆,他与宗少唯也仅是遥遥的有那么一面之缘,况且彼时他的注意力都在宗少唯的母亲,也就是宗家六姨太的身上,时过境迁,他哪还能认得出眼前这个煞神。
"找我?"夏延年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你找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你。"
陈鸣举闻言立刻又打算赶人,却被扒拉到一边。
"我从重庆来的,"宗少唯径直朝夏延年走过去,"宗林蟒叫我给你带句话。"
一听见"重庆",夏延年立刻警觉,再一听宗林蟒的名字,不禁两眼放亮,"宗先生?"
宗少唯的话他既不能信,又不敢不信,于是半信半疑地上前半步,"什么话?"
宗少唯回头,冲着陈鸣举和拥在门口的那些人,"你们出去。"
陈鸣举哪里敢走,忙偷眼去征询周兰亭,见他朝自己微一点头,这才招呼人退了出去。
柳怀霜本想趁机跟着离开,不料陈鸣举手快,已经把门关了。
屋内剩下四个人,《贵妃醉酒》谢了幕,楼下戏台又开了一出新戏,锣鼓点一阵紧似一阵。
夏延年重又踱回桌边坐下,不紧不慢地拿手帕擦了擦手,神情有些倨傲,"现在可以讲了吧。"
他在重庆也算是头面人物,对待宗林蟒当然要毕恭毕敬,可眼前这个二愣子看上去不过是个跑腿的老幺,以他的身份,是不必对这种人客气的,况且此人到底是不是宗林蟒派来的还需存疑。
"他说……"宗少唯迈步来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垂着眼,"你是个下作东西。"
夏延年身子一震,手帕掉落地上,倏地抬起头,脸色又红又白,不可置信地瞪向宗少唯,"你说什么!"
"你聋吗?"宗少唯面无表情,"我说你是个下三滥,净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下贱勾当!"
"你——"夏延年脸涨得通红,头顶几乎冒出热气来,可还没容他发作,就被人揪着衣领拎了起来。
宗少唯提着他的前襟,"听说你喜欢找人为你唱戏?嗯?"
夏延年的双脚已经离地,面色惨白,"来、来人!阿强!阿强——"他惊惶地呼唤被他留在车里的保镖。
"我来给你唱一出吧。"宗少唯又把他拎高了些,"我这个人唱戏可好听了。"
周兰亭在他身后听得清清楚楚,这才意识到原来宗少唯不是冲那笔生意来的。
夏延年此刻的恐惧难以复加,一双手紧攥住宗少唯的手腕,两脚在空气中蹬踹,口中大喊着"阿强",目光无助地四下乱扫,扫到周兰亭,像抓住一棵救命稻草,"周、周……"
"闭嘴!"宗少唯一声低吼,猛地将夏延年扔向远处的一张椅子,"你给我坐好了听!"
夏延年像沙袋一样横飞出去,重重地跌入椅中,又连同椅子一起滚翻在地,桌上的几只碗碟也跟着遭了殃。
外头陈鸣举压根没敢离开,总担心要出乱子,因此耳朵一直贴在门上,结果当真没令他失望,里头传出好一阵的惨叫和杯盘坠地之声。
"完了完了完了!"他捶手顿足,心说"我这是又要倒霉啊!"
一旁跟着他的一个伙计也听见了,忙问,"老板,要不要叫警察啊?"
"不行!"陈鸣举阴沉着脸,"没我的话谁也不许走漏风声!"
眼下他还拿不准宗少唯的身份,看样是冲那个姓夏的来的,那么这事儿就跟自己没啥关系,可万一这要是周兰亭授意的呢?到时候把警察招来,不是给周兰亭找麻烦么?上回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么……
夏延年向来养尊处优,哪受得住这种摔打,此刻就感觉浑身好像散了架,躺在地上哀嚎不止。周兰亭见宗少唯又捏起拳冲了过去,忙上前将他拦住,"够了。"
他用力将宗少唯推到一边,压低声音,"这里人多,闹出事来不好收场。"
他掌中的衣料又湿又冷,掌下的皮肤却热意翻涌。
"我怕什么!"宗少唯把头一扬。
"低声些!"周兰亭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臂,"你和他有仇吗,要打死他吗?"
"有仇!"宗少唯垂下头来,声音也随之放低,"因为他欺负你。"
周兰亭一怔,像迎面撞上一堵滚热的墙,撞得他心口有些酸酸的痛,可还没容他说话,手腕反被宗少唯抓在手里,又用力晃了晃,"周兰亭,你就让他这样欺负你么!"
想到方才的不堪被他窥见,周兰亭忽然感觉羞恼,猛地甩开宗少唯的手,"那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那边柳怀霜已经将晕头转向的夏延年扶着坐了起来。
夏延年半睁着眼,就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旋转,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一边扶住额头,一边用盖过那嗡嗡声的嗓门命令道,"快、快叫人来,叫、叫警察!"
周兰亭见状立刻把宗少唯朝门口推,"你快走,一会儿警察来了你就走不了了!"
宗少唯拗着身子,"我还会怕警察吗?"
见他仍搞不清状况,周兰亭只好转弯抹角地提醒,"那你还想不想教书了?一旦被抓进警察署,可就别想再回学校了。"
又说,"你不是还刚刚得了奖么?"
宗少唯发热的大脑这才冷却了些,低头看了周兰亭一眼,心道"好险。"
如果警察来了,当着周兰亭的面,势必会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可就坏事了。
他看了一眼还在哼哼的夏延年,仍有些不甘,"那你呢,不走么?"
周兰亭也缓和下来,"你先走,我的事还没办完。"
"你还要干什么啊?"宗少唯皱起眉。
"还有一笔账要算。"
周兰亭态度坚决,宗少唯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头走了,来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
"走吧。"周兰亭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宗少唯不再犹豫,猛地拉开大门,陈鸣举"哎哟"一声跌进来。
宗少唯没理他,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看着满屋的狼藉,陈鸣举都快哭了,连忙将身后探头探脑的人赶走,关紧了门,然后一溜烟趋到周兰亭身边,苦着脸,"周先生,你看这、这……"
周兰亭将他引到一边,示意他稍安勿躁,"一场误会,方才是夏老板略有些激动,不小心跌倒了。"
"啊?噢!"陈鸣举先是一惊,随即了然地点了点头。
"今儿这戏是听不成了,"周兰亭一笑,余光掠过那一地的碎瓷,"对不住了,陈老板。"
"哪儿的话!"陈鸣举连忙陪笑,"是我这'小桃园'招待不周,扫了周先生的兴。"
周兰亭回头看了眼已经挪坐到桌边的夏延年,又轻声对陈鸣举说道,"夏老板有些不舒服,我打算这就送他回去。劳烦你去楼下,把夏老板的司机喊上来。"
"好,好!"陈鸣举听了转头就要走。
"别忙。"周兰亭把他拦住,有意顿了顿才道,"这件事最好不要声张,不然惊扰了别的客人就是罪过了。再者,若是惹出没必要的麻烦,对你我都没有好处。你说是不是,陈老板?"
"是……是……"陈鸣举擦干了脑门的汗,又深吸了口气,然后四平八稳地出去了。
周兰亭又把柳怀霜叫到一旁,轻声道,"对不住了,柳老板,今天连累你受过。"
"周先生客气了。"柳怀霜躬了躬身,他明白周兰亭的意思,于是主动道,"那么在下就先告辞了。另外请周先生放心,今晚的事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说完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一转眼,身边就只剩了夏延年。周兰亭回过头,松了松领带,漫步到桌边,弯下身,一只手撑着桌面,另一手插进西装裤的口袋。
夏延年察觉到身边有人,这才缓缓睁开胀痛的眼,眼前依稀可辨是周兰亭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周兰亭依然面带微笑,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隐隐发毛。
方才他一直试图厘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包括那个凶恶暴徒的真实来历,可是脑子里始终乱得很。他不相信那些侮辱人的话会出自宗林蟒的口,可无冤无仇的,那个老幺为什么要打他呢?于是他又顺理成章地怀疑这个人是周兰亭安排的,可那又何必打着宗林蟒的旗号呢?
这顿打挨得莫名其妙,又憋屈得很,更后怕得很,所以现在他有些草木皆兵,看到周兰亭的笑容总觉得别有深意。
好一会儿,周兰亭才终于开口,"夏老板,你身体不适,稍后我送你回饭店。"
"至于那笔生意,希望夏老板再认真考虑考虑。"
夏延年闻言抬起眼,对上周兰亭的视线,发现那对曾经令他无比迷恋的眼中似乎没了先前的温度。
"现在的形势相信夏老板比我更清楚,"周兰亭不再盯着他,转而轻轻旋转桌上的一只空茶杯,"这乱世就快到头了。"
"将来无论谁赢,这仗必定是打一场少一场。那么等到天下太平,夏老板你的军|火还要卖给谁呢?"
"你我都是商人,乱世才是我们的舞台,谁又会和真金白银过不去呢。"
"既然夏老板还有些拿不定主意,那么我现在不妨直言。"
周兰亭一寸寸将茶杯挪向桌边,"那笔生意除非不做,要做,在关山你只能与我的鸿晟公司合作。"
"否则……"周兰亭说着,那只茶杯已在桌边摇摇欲坠。
夏延年紧盯着那茶杯,仿佛目光能幻化成实体,将茶杯推离危险的边缘。忽然,茶杯微倾,一头栽了下来。
夏延年莫名的心悸,好像自己也随之坠落,只是意料中的破碎并没发生,周兰亭一伸手,把即将坠地的茶杯又捞了起来,轻轻放回桌上,"我周兰亭说得出,做得到。还望夏老板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