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兰亭听了只好郑重地闻了一闻,然后评价道,"很香。"
这时伙计已跑向茶桌,飞快地倒了一小杯茶水过来,"您尝尝,才沏的!"
周兰亭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庄侧面的窗子正对咖啡馆的大门,周兰亭一面品茶,一面欣赏窗外的街景。
不多时,咖啡馆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人。
周兰亭目光一凝,只见那人在咖啡馆门口踟蹰了少许,便沿着马路朝这边走来。
他放下茶杯,"劳驾帮我称半斤。"
"好嘞!"伙计一听立刻高高兴兴地拾起秤。
周兰亭视线紧随那人的脚步,见他绕开那辆黑色轿车,经过一个窄巷的入口,又朝一个卖花的孩子摇了摇头,再往前不远就是自己的汽车。
这个时候伙计已经包好了茶叶,用一根细绳麻利地捆了,递过来,"您拿好!"
周兰亭掏出一叠钞票,"不用找了。"说着接过茶叶拎在手里朝门口走去。
出了茶庄,险些和恰巧从门前经过的人撞在一起,他忙让开一步,正要说"抱歉",却听见对方意外的声音,"周先生?"
周兰亭循声看去,同样意外又不乏惊喜地道了声,"柳老板!"
那人正是柳怀霜,或许是在这里与周兰亭巧遇着实令他意外,以至于在这一瞬间他的神情显得有些不自然,"周老板,您这是……?"
"我从这路过,忽然想起家里的茶叶没了,顺便买上一包。"说着拎了拎手中的茶包,"柳老板这是到哪里去?"
"哦……"柳怀霜略微犹豫了一下,"闲来无事,到那边喝了杯咖啡。"说着向身后的莉丝咖啡馆示意。
周兰亭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看,然后微笑道,"没想到柳老板喜爱喝咖啡。"
柳怀霜看了看周兰亭手中的茶叶,又看了看他身上的长衫,想到自己穿的也是这个,忽然变得有些窘迫,"偶尔消遣一回罢了,也、也谈不上喜欢。"
跟着他忙岔开话题,"对了,怎么好些时候没见着廖二爷了?"
"仲霖这阵子没在关山,"周兰亭道,"不如等他回来,我来做东,大家一起聚聚,到时候还请柳老板赏光。"
"不敢,不敢……"柳怀霜微微躬身,既没答应也没拒绝。
"那就不耽误柳老板的时间了。"周兰亭向他微笑点头,"再会。"
柳怀霜同样点了点头,迈开几步却又站住,犹豫片刻才转回身子道,"那天……多谢周先生解围,在下感激不尽。"
周兰亭知道他说的是那晚在小桃园,夏延年为了让自己难堪故意羞辱柳怀霜的事,那场经历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况且柳怀霜有此一难纯属无妄之灾,他出手相助也不是图他的感恩。
于是周兰亭笑了,故作糊涂地问,"柳老板说的是什么事?我怎么没印象?"
这个时候,先前一直朦朦胧胧地觉得漏掉的那东西,有如最后出现的一块拼图,一下子被他攥入手中。
柳怀霜会意,也朝他笑了笑,又像是舒了口气,"是了,大概是我记岔了。"说完便向周兰亭告辞,继续沿着茶庄门前的这条路走了。
周兰亭提着茶包回到车里,透过后视镜观察,柳怀霜并没有回头,高大的身影在镜中渐渐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他发动汽车,朝相反的方向驶去,却没有走远,只是在附近的街巷绕行。
开着车,周兰亭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小桃园的后门,方可臣焦灼地等待柳怀霜的出现;红灯映照之下,柳怀霜疏离的背影和方可臣失魂落魄的脸;暗杀梁玉庆那晚,当廖仲霖为柳怀霜捧场时,方可臣投来的怨毒的目光;以及第二天廖仲霖一脸青肿地回来,大骂方可臣是混蛋……
周兰亭缓缓踩下刹车,汽车正停在莉丝咖啡馆门前,那辆黑色轿车后面。
关于方可臣为什么突然对夏延年下手,周兰亭相信已经找到了答案:为了替柳怀霜出气。
至于他如何得知那晚发生的事,是柳怀霜告的状,还是什么别的途径,以及为什么柳怀霜彼时没有赴约,过后自己却又来了,周兰亭眼下无暇深究,因为就在刚才,他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利用这件事,在保密局内部制造些风浪。
仅凭这样的小事不可能将方可臣赶出保密局,但如果能加剧其与顾潮声的矛盾,并失信于严铁铮,进而渐渐被排挤出保密局的核心工作,对于自己乃至整个关山的地下工作无疑都将是一个好消息。
方可臣军校出身,专习情报学,为人自负、多疑且又冷酷,自上任以来,由他截获的电文不在少数,去年还破坏了一部白俄的地下电台。这样的危险人物如果能早一天翦除,至少卢向衡的电台就会少一分危险。
周兰亭坐在车里,将自己的计划在头脑中又迅速演绎了一遍,这才从容地下了车。
推开那扇嵌着彩色玻璃的木门,咖啡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找了个位置坐下,随便叫了杯咖啡,等了一会儿,侍者过来送咖啡时被他叫住,"劳驾,请问这里有电话吗?"
"有的,请您跟我来。"侍者说着便引着他来到柜台一侧的电话机旁。
"多谢。"周兰亭朝他点了点头。待侍者走远,他拿起听筒,拨了顾潮声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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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兰鹤把脸埋向手肘偷偷打了个哈欠,自己果然不是读书的料,小的时候如此,现在还不如小时候。
抬起头,视野中宗少唯变得水汪汪的,他揉了揉眼,假先生又清晰起来。
他还在咕噜,还在咕噜,这课到底什么时候能上完?
周兰鹤颓然四顾,想找些消遣,却发现身边的学生全都像被勾了魂,没人分给他哪怕一个眼神,于是百无聊赖之下,开始研究身旁的门,觉得或许应该从这逃出去,寻一线生机……
忽然,他发觉门外有人。
周兰鹤心头倏地一跳,凝住神,紧盯着那条门缝。
没错,门外的确有人,既不进来也不离开,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站着。
那人是谁?在观察什么?目标是宗少唯吗?
周兰鹤悄悄站起身,顿了顿,然后猛地拉开门跳了出去,同时将门在身后带上。
门外是一个略显瘦削的老人,衣着得体,半白的头发打理得十分整齐,大概是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略略向后退了一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转瞬便被慈祥的笑容代替。
"这位同学怎么逃出来了,是宗先生的课讲得无趣吗?"他笑眯眯地开起了玩笑。
周兰鹤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角色,可乍然听到他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不、不是,"他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宗先生他,讲得很好。"
"那你为什么逃了?"老人像是怕吓到他,愈发和缓了声音。
"是我太笨,学不会。"周兰鹤很快恢复了镇静。
"是吗。"老人饶有兴趣地看了看他,忽然有所发现似的问,"这位同学似乎是第一次见,还是我记错了?"
"哦,我不是这里的学生,"周兰鹤扯了扯嘴角,"我是宗先生的,呃……表弟。"
他有些尴尬,"我到这边有些事,知道表哥在这教书,就叫他带我来看看。"
"噢。"老人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道,"我记得宗先生是上海人,听你的口音似乎……"
"我是他远房表弟,"周兰鹤立刻道,同时心中升起警惕,"我在奉天长大。"
"奉天……"老人沉吟着,随后和煦地笑了,"原来是这样。"
这时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几乎在同时教室的前门被拉开,宗少唯跑出来,一眼就看见不远处的周兰鹤,还有他身旁的校长宋甫元。
他三两步赶过来,"宋先生,这么巧。"说着已悄然站到两人中间,将周兰鹤大半个身子挡在自己身后。
宋甫元朝他笑了笑,正要开口,却被周兰鹤抢了先,"表哥!"
"……"宗少唯缓慢地转动身子,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表哥你总算下课了,"周兰鹤甜甜地望着他,"你讲得真好,可惜我听不懂,只好出来了。"
"是吗,表、表……"后面的话宗少唯实在说不出口。
"然后就碰上了这位老先生。"周兰鹤朝他笑了笑。
宗少唯会意,向他介绍道,"这位是博仁大学的校长,宋先生。"
"宋先生好。"周兰鹤这才正式地打了招呼。
宋甫元微笑着点头,等待宗少唯像自己介绍他的表弟。
"这是我的表……弟,"宗少唯艰难地介绍道,"他刚从山里出来,见到生人还不大习惯,有得罪的地方,宋先生不要介意。"
"哪里,哪里。"宋甫元哈哈大笑,"令弟聪敏灵动,仪表不凡,依我看绝不是简单人物。"
"……"宗少唯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令弟怎样称呼?"宋甫元像是在问宗少唯,目光却看向周兰鹤。
"我姓周,"周兰鹤从宗少唯身后站出来,微微扬起下巴,"周兰鹤。"
"周兰鹤……"宋甫元默念着,随即点了点头,"唔,好名字。"
"好了,你们兄弟见面,我这老头子就不耽搁你们年轻人的时间了。"说完他向二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等他走远,宗少唯一把掐住周兰鹤的胳膊,二话不说,拎着就走。
两人脚下生风,一口气走出校园,来到路边一处无人的树荫下才终于站住。
"周兰鹤,谁是你表哥,你是谁表弟?"宗少唯忍了一路,终于爆发了,"在教室里你就不老实,跑出去又胡说八道,我是怎么警告你来着?"
他噼里啪啦发泄了一通,却始终不见周兰鹤还嘴,这种异样的安静倒让他有些没底,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周兰鹤紧抿着嘴唇,面色有些苍白。
他以为是自己用力过猛,把他掐疼了,忙松开手,心道"至于吗"。
可周兰鹤还是一言不发。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他捅了捅周兰鹤。
好一会儿,周兰鹤终于开口了,"那个校长,他叫什么?"
"……"宗少唯没料到他闷了半天竟问出这个问题,"叫宋甫元。"
"他是中国人吗?"周兰鹤抬起头看向他。
"废话,"宗少唯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当然是中国人!"
"那他是哪里人,听口音好像有点怪。"
这个宗少唯还真不清楚,只好解释道,"据说他很早就出国留学了,在日本、法国、德国都待过,可能在外面时间久了,口音就变了。"
"他在日本待过?"周兰鹤眼中似是闪过一道光。
"大概是吧,我也没有特意打听过。"宗少唯说着皱起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周兰鹤又沉默了,好半天他转过头,目光远远地放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喂,你知道我这条胳膊是怎么没的吗?"
宗少唯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却还是下意识地一阵紧张,然后摇了摇头。
"是叫日本人的飞机炸的。"周兰鹤十分平静。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宗少唯说这个,这人不过是个觊觎哥哥的骗子,又不是什么真的表哥。
这回轮到宗少唯沉默了。对于这个结果他并没有多少意外,却意外地觉得难过。
这时他忽然想到周兰亭,"那你哥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周兰鹤转过头,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你说什么?"
"我哥身上的伤?我哥身上有伤??"
"……你不知道吗?"宗少唯隐隐感觉自己说漏了嘴,"不知道就算了。"
"什么伤?我哥身上有什么伤?"周兰鹤一把揪住他。
"废话,我这不是在问你吗?"宗少唯把他推开,后悔不该问这个疯子。
"他到底伤哪了?"
"背上。"宗少唯说着大概比划了一下。
周兰鹤登时睁大了眼,"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偷看他了!"
"谁偷看啊!"宗少唯强辩道,"是他自己给我看的……"
"你放屁!"周兰鹤简直怒不可遏,"我哥那么正经的人,怎么可能给你看!"
"这有什么,"宗少唯目光游向不远的街面,"我也给他看过了,我们早就扯平了。"
"……"周兰鹤无语。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哥哥在这种人的窥视下过得是什么日子!
就在这时,宗少唯看到街面上有一辆黄包车正朝这边跑来,速度很快。
车上的人竟是顾潮声。
他二话不说把周兰鹤拉到树荫深处,又飞快地转过身,用后背挡住顾潮声的视线。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顾潮声并没见过周兰鹤,也不可能知道这人是个土匪,可下意识间,身体还是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周兰鹤瞪起眼,正要问他要干什么,宗少唯却示意他别出声。
一阵叮叮当当声响过,黄包车渐渐跑远了。
宗少唯这才转回身,望着黄包车消失的方向。
这么个时间,顾潮声是要去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