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惕没有回头。
细碎的砂石掉落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似乎还有撩动衣袍的动静。
他听见泥塑木胎的神像质问他“可知罪”。
上一世他绝不会信这些;但这一世他确实见到了。
薛惕赶忙低头在腰间的乾坤袋里翻找防身保命的物品。
出不去,进不得,眼下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了。
薛惕心跳如擂鼓,心中大骂——萤月教属实太大胆了,竟敢用邪术操纵有香火供奉的神像,也不怕真的得罪了天上的哪路神仙,下来收了你便好看了!
上一世他可没学过这些玩意儿,教主也不曾教过。如今大难临头,想逃命也没个法子!
薛惕一直不曾回头,但他能闻到那股子香烛的熏人气味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乾坤袋里除了些丹药、火折子和一把匕首之外,再无其他趁手的物什。
总好过什么都没有——薛惕拿出匕首,紧握在手中,猛地一转身——
神像那已掉了色、被香烛熏得有些变色的诡异的脸紧紧贴在他面前。
薛惕抬手将匕首朝神像的头捅了过去。
神像却好似料到他要出手似的,身形向后退了几步;又将宝珠收入袖中,手掌往下一翻,薛惕仿佛被几个彪形大汉按住一般,双腿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想起身竟动弹不得。
神像微微笑道:“你可知罪?”
薛惕咬牙道:“你不过一被邪术操控的泥人罢了,有什么资格来问我的罪。”
神像不语,另一手持的如意变幻成一柄利剑,架于薛惕的颈间,又高声问道:“你可知罪?”
薛惕喘着粗气,紧张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满腔怒火。
想他上一世修为通天,天地之间来去自如;这一世虽无多少修为,却也是众星捧月长大的,哪里受过这种被迫给别人下跪的气。
薛惕冷笑道:“你若要杀我就痛快点,何必折人心气!”
神像看着薛惕,法袍里褪色惨白的手臂缓缓抬起,剑尖高悬。
薛惕闭上了眼。
上一世怎么样姑且不论,至少这辈子过得畅快,死了也无憾!
神像手起刀落,薛惕只感到一阵凉风从头顶刮过,头顶的发髻被斩断,根根发丝悠悠垂落,耷在耳边。
神像声如洪钟,悠悠道:“崇琰已认罪,薛惕已无错。”
薛惕身形大震。
再抬起头时,神像依旧端坐于高台之上,似乎从未活过来一般,但其手上的如意和宝珠皆已不见。
往下看,方才那柄剑正静静地躺在地面上,锋芒毕露。
薛惕恍惚地站起身来,想捡起那柄剑。
就在他碰到剑柄的一刹那,眼前的场景突然变化了。
薛惕身处一片白雾之中,不见天光,不见土地,只有自己一人。
他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却也不能原地驻足,只能硬着头皮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片刻后,迷雾渐渐消散开去。
眼前出现了一片苍茫的大漠。残阳如血,风沙飞卷。
巨日的赤红光影中,一个身影孑然而立。
对方道:“崇琰。”
忽地一柄剑朝自己飞刺而来。薛惕下意识地躲闪,却好似恢复了上一世的海量修为,一下子跃到了空中。
薛惕看清了那人的面庞——是妙衍。
自己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柄剑。
他正疑惑要此剑何用,那一边的妙衍已提剑刺来,薛惕抬手招架,妙衍飞身出去数丈之远。
两人悬于空中。
妙衍的身形笼罩在昏黄迷蒙的日光下,她双唇上下动了动,不知在说些什么,眼前的场景突又变幻了。
薛惕与妙衍各自立于一竹竿上。
竹竿浮于水面,悠悠顺水漂动。
妙衍的足下荡开一圈圈涟漪,将她的倒影揉碎。
薛惕静静地看着她。
呼吸间,妙衍已飞身而来。
薛惕足尖发力,竹竿一退再退。
妙衍身似飞鸿,缥缈在这片碧波中。
忽而下起了濛濛细雨。妙衍落回竹竿之上。
她在雨雾中张了张嘴。
薛惕听不清,问道:“你在说什么?”
妙衍无言回望。
薛惕有些无奈,“你想我做什么?”
妙衍的身影却突然不见了,只余一只白鹭亭亭立于竹竿之上。
薛惕揉揉眼睛,场景又是一变。
天上一轮明月,妙衍站在墙的另一边,两人之间隔着一道冰裂梅花纹的月窗。
几枝梅花明目张胆地伸将过来,想将两人的悄悄话听个真切。
薛惕纵身一跃到墙的另一边,妙衍却消失了,几片梅花花瓣随风飘落。
妙衍出现在了不远处的一座宅子的屋脊上,她的声音随梅花淡香飘来,薛惕依然听不真切。
他飞身过去。
不知是妙衍的肤色映着月光,还是月光照亮了妙衍的脸,薛惕竟觉得清丽动人,如月下梅花,清冷幽静。
妙衍后退了几步,说了一句话。
薛惕终于听明白了,原来她说:“交出神木。”
什么神木?
薛惕本想问她,口中却不受控制地道:“神木乃萤月教遂成大业不可或缺之宝物,怎会交给你,痴人说梦!”
妙衍提剑便砍。
薛惕堪堪躲过。
他正要解释刚才那番话并非自己所说,眼前的场景又变了。
明月高悬。二人处于一座钟楼的楼顶,相对而立。
下方的百姓人手一只灯笼,欢声笑语萦绕耳边。
点点灯光形成一条璀璨的河流,与夜空中的银河交相辉映。
是上元节么?上元节时怎么会有银河?薛惕有些不真切。
妙衍衣带当风,依旧道:“交出神木。”
薛惕依旧不受控制地道:“你别纠缠我了行不行?说了不会给你,就绝对不会给你,咱们也比不出个高下,我就更不可能让出神木。一直追着我简直无聊透顶!”
妙衍拔出了剑。
薛惕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与妙衍打了起来,尽管他并无此意。
他终于回想起来——上一世死前,他曾与妙衍鏖战七天七夜,就为了一树梅秘境中的这块神木。
神木乃萤月教教主郑重交代必须带回去的神物,绝不可被妙衍抢了去。
而他俩也因为这块破木头,最终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薛惕的眼前是缭乱的剑花。他睁大眼睛瞧去,妙衍正看着自己,却又不是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