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塘死寂无声。
薛惕眼睁睁地看着妙衍作出抉择,而自己则将面临死亡,却毫无还手之力。
此刻,他只能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声。
赵樘那颗腐烂的人头已张开了腥臭的嘴,七零八落的灰黑的牙齿及恶臭的舌头,正贴近他的喉咙——
眼前忽地闪现出一道刺眼白光!
他不禁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那颗人头已掉落在地。
溃烂的口腔里,横插着一把散着寒霜气息的利剑。
——是妙衍。
可薛惕明明看见妙衍选择了崇琰。
他又朝妙衍的方向望过去。
妙衍仍维持着俯身的姿势。
借着月光,薛惕总算看清楚,刺入崇琰胸口的不是这把剑,而是妙衍的右手。
妙衍垂眸看着身下的这具躯体。
崇琰,她要杀。
薛惕,她要救。
她的手可以杀人,她的剑可以救人。
故而她毫不犹豫地飞剑出去砍下了人头,也利落地以掌为剑、刺入崇琰的胸膛。
一道血珠飞溅到妙衍苍白的脸上。
她的指尖,触碰到了崇琰的心脏。
“咚……咚……”
它兀自跳动着。
妙衍怔住了。
这是一颗心,是一个人活着的证明。
她将并拢的五指在崇琰的胸腔内舒展开,掌心轻轻敷在这颗温热的器官之上。
方才还蓬勃有力的心脏,渐渐停止了跳动。
掌心处不再传来搏动。
这个人死了。
妙衍抽回了手。
滴滴猩红的血液顺着她修长的指尖滴落下来。
虽说她本就是为杀死崇琰而来,可她从未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一种违背了师尊教诲的方式。
尽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是有利于天下苍生的。
妙衍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处,只是有些懊悔。
若是早一些、再干净利落些,倒也不至于用这等手段。
她望着崇琰的面具,伸出了手,却又堪堪收回。
一个死了的故人——不,仇人——她没有怀念的必要。
她转身向薛惕走去。
薛惕见妙衍的右手沾满了血腥,正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不禁后退了一小步。
这样的妙衍实在太过陌生,薛惕与她打了两辈子交道,此刻竟有些避之唯恐不及。
妙衍似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径自走到那颗人头前,伸手欲拔剑。然而在她的指尖触碰到剑柄的一刹那,这把神兵顿时化成了碎土。
是了,此剑本就是神像的如意所化,那把如意不就是泥土捏成的么。
妙衍的表情无甚变化,她抬眼看向薛惕。
薛惕被她盯得一怔。
“你的腿可好些了?”妙衍问道。
薛惕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道:“好倒是好多了,只是尚不能走动太多。”
他试探地道:“……崇琰死了?”
妙衍点头。
下一刻,薛惕的胳膊被妙衍抓住了。
他一惊,“你做什么?”
“送你回去,”妙衍带着薛惕飞身跃起,“我要赶回问元山,之后诸事你可请教柴师姐。”
薛惕被妙衍抓着在空中喝了一肚子仲春时节的夜风,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吹得嘴歪眼斜的时候,总算是被送回了客栈的客房里。
薛惕轻轻落在地面上,回头望向妙衍。
妙衍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不曾留给他一个眼神。
满月清辉下的身影,宛若一尾捉不住的游鱼,迅速消失在星河中。
*
薛惕睡了个囫囵觉,第二日一早被小厮叫醒,匆忙起身前去处理小立村村民的安顿事宜。
暂住地的安排、村舍的翻修、钱款的补偿……薛惕忙得焦头烂额,差人将陶甫定喊了过来。
薛惕假装不知道他与萤月教一事的关系,故作客气道:“小立村的人口黄册、账本等都在这里了,你着人下去办好,不得有误。”心道:等此事办了了,定要将此人拿回府里处置。
他又对着心腹小厮吩咐了几句,并找了另一个掌柜来盯紧陶甫定,随后前去找柴玉澄。
此人正在织坊内给一些孩子看病。“几个娃娃连夜赶路,受了风寒,我替他们瞧瞧,很快就好了。”柴玉澄解释道。
孩子们正整齐地排着队,站在柴玉澄前面等候看诊,他们对这个神仙似的大姐姐很有好感。
薛惕见一老妪正在颤巍巍地归置行李,快步过去帮她放好了。
“……你是薛家的少爷吧?”老妪和蔼地笑道,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糕点。
薛惕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点了点头。
“咱们也要谢谢你,这一趟下来,得花不少钱吧。”
薛惕不自觉地咳了一下,随意摆摆手,“小意思。”
老妪笑得牙不见眼,“好人有好报,老婆子我见过的人不少,像你这样有善心的,日后一定会有福报的。”
薛惕一愣,羞愧地撇过脸。
他从来没被人如此感恩戴德过。
更何况此一事并非他的本意,只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薛惕觉得自己受不起。
一旁的柴玉澄打趣道:“小师侄,你好生无礼,老人家向你道了多少声谢了,你倒也不推辞。”
薛惕尴尬地把手里的点心塞进嘴里。
他干巴巴地嚼着,嘴角沾了碎屑,心底竟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宽畅。
安顿好村民后,两人一道离开了织坊。
薛惕道:“怎不见卓真人?”
柴玉澄道:“他正在清剿这一带萤月教的残余势力。小师侄,你可要回家?”
薛惕点头。薛慎及薛菡的情况尚不确定,更何况薛慎受了伤,他早就想回去看看了。
“那我与你同去。”
薛惕又道:“妙衍真人她……”
柴玉澄笑意淡了下去,“掌门自有定夺,小师侄不必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