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惕竟有些怀念原来那个迂腐沉闷的妙衍。
她还能回来么?
*
妙衍连夜于云端之间飞了数个时辰,日出前已回到了问元山。
山门处已有道童等候,“真人,掌门急召。”
妙衍点头,又往问元山的主峰飞去。
她速速回山,自是有缘由的。
镜子碎裂,原本漠视生命的性情又回到了她身上。师尊曾严厉叮嘱,若发生此种情况必须速归,不得耽误。
天地浩渺,碧落黄泉,妙衍只听师尊一人之命。
问元山主峰,问世峰。掌门元象子的洞府便在此处。
元象子闭关至今,已十年有余,中间从不曾踏出过洞府,只零星传出几道讯音。
妙衍落在洞府前,顿生隔世之感。
上一世,师尊也常年闭关,若无要事,是绝对见不到其尊容的。
到她死之前,也已有三年未见了。
两旁侍奉的道童见妙衍来了,立刻进门通报。不多会儿,便将妙衍请了进去。
妙衍不自觉地将右手在身侧擦了擦,提步入内。
元象子的洞府内别有洞天。甫一进入,便是一扇瑞鹤屏风。绕过屏风向里,却不是寻常布置,不过五六步之外便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的另一边山头上,一汪碧潭清波荡漾,潭中几尾绚丽的鲤鱼欢快地游动,数杆将近一丈宽的粉荷随风摇曳,荷瓣下衬着翠绿的荷叶。潭边一棵高大的柳树摇曳而立,嫩绿的枝叶婀娜舞动。
而她的师尊元象子,此时正卧在一朵荷花上闭目养神。巨大的花瓣遮住了他的面庞,妙衍看不真切。
元象子似是没有察觉到妙衍的到来,缓缓吐息,安逸宁静。
妙衍不禁回想起上一世的往事。
她天生无情根,无父无母,毫无幼时的记忆,在野外谋生。打猎、摘果,以天为盖,以地为床,风餐露宿,如同一块木头。木头承受日晒雨淋,乃是自然之理,又怎会自怜自艾,怨天尤人。
后来她被元象子找到,带回了问元山,随他修行。师尊教她习字、炼武、术法,传她法器、口诀。
她被打磨成了师尊想要的模样。而她也觉得,或许她本就该如此,听从师尊的教诲,去践行他教授自己的天道义理。
否则,她又该为什么活着、以什么作为活着的准则?
她从不去想活着的目的,总归师尊会告诉她。
妙衍有些恍惚。那一边的师尊仍卧在荷花中,一言不发。
她又不自觉地将右手在身侧擦了擦。
就在此时,妙衍听到元象子轻轻叹了口气。
身后的屏风中飞下了一只鹤,停到了妙衍的脚边。
“先来洗手罢。”元象子的声音悠悠飘来,如山间清风,沁人心脾。
妙衍踏上脚边的仙鹤,来到了清潭边。
“弟子拜见师尊。”妙衍双膝跪下,向元象子磕头行礼。
元象子仍未睁眼。
妙衍膝行至岸边,仔仔细细将右手洗了几遍,站起身来,垂首而立,等候元象子发话。
鲤鱼在潭中嬉闹,溅起阵阵水花。
“别闹。”元象子轻笑一声,终于从荷瓣上坐起身来。
妙衍抬眸望去——元象子身披绀色法袍,一头乌发以玉冠玉簪整齐地梳拢,右腿支起,小臂闲适地搭在膝上。他双颊瘦削,面带浅笑,一双灰色的桃花眼中映着水光潋滟,目光柔和,居高临下地望着妙衍。
……师尊似乎老了一些。
妙衍心道这可能只是自己许久不见师尊而产生的错觉,将其抛诸脑后。
“说说吧,镜子是如何碎的?”元象子语气轻柔。
妙衍将下山调查萤月教以及薛惕之事的来龙去脉简单扼要地说明了。
元象子偏过头,微微皱眉,片刻后笑道:“薛惕——是该有这么个人的。”
“你为救他,将镜子给了他;他为救你,不惜打碎了镜子。”元象子抚掌笑道,“你二人也不枉为师一番苦心。”
妙衍听不懂其中的玄机。
元象子却也不解释,话锋一转:“你是如何杀了崇琰的?”
妙衍顿住了。
她确实不觉得自己的手段有错——只不过师尊不喜欢罢了。
师尊不喜欢,她便不说。
元象子叹了口气。
“你便是不说,为师也知道,否则为何让你洗手?”
妙衍低下头,“弟子知错,请师尊责罚。”
元象子凝眸望着妙衍的发顶,半晌后苦笑着摆摆手。
“罢了,这毕竟也怨不得你……”
元象子的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妙衍复又抬头,正撞进元象子的眸中。
二人相望无言。
潭中的鲤鱼又翻腾起来,闹得花杆悠悠晃动,元象子轻咳一声,鱼儿们乖乖安生下来。
元象子从怀中拿出一方镜子——与之前碎裂的那块一模一样。
他将镜子抛入妙衍怀中,“镜中的你既已融入此身,为师便也不再将其分离出来了。”
妙衍怔愣地望着他。
“你在镜中面壁七日,权当此次的惩罚。七日后,这镜子暂且借给你。”
妙衍知道这镜中绝不像师尊说得那样,仅仅“面壁”而已,必有其它的煎熬在等着自己。可既然违背了师尊的教诲,哪怕是天大的折磨,也要承受。
妙衍双手托着镜子,毕恭毕敬地道:“多谢师尊。”
元象子打了个呵欠,复又在荷瓣上躺下,闭上双目,懒懒地对妙衍摆了摆手。
“弟子告辞。”
妙衍行礼退出,离开了问世峰,回到了自己的无栖洞府。
她将那块镜子举到眼前。
自己将在这方天地中,经受七日惩罚。
妙衍念了声诀,飞身入镜。
*
青州孚县。
拂晓前的天色仍很暗。
一女子擎着灯,在自家院子的草丛里埋头寻找着什么。
明灭的烛火间,她看见了影影绰绰的一点萤火。
她咧开笑容,伸手去捉——瘦弱的小臂上,道道青紫的伤痕清晰可见。
阙塘的丛林深处。
一颗冰凉停滞的心脏复又缓缓跳动。
“咚……咚……”
浑身血迹的死人艰难坐起,他抬起左手摘下了面罩。
破晓的日光洒在了他的脸上。
——若是妙衍在此处,她会发现,这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