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斜的日头下,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追赶着。
“你往哪儿走,这不是出宫的路。”
“别拦我,”南朔面无表情地迈上小腿高的石坛,仰头看着小槐树低垂的树枝,“我要上吊。”
接驳的马车停在宫城外,二人离了颐宁宫,停在枫红的御花园之中,远远地才看见那头红墙高耸的城墙。午前和煦的阳光落下,在南朔视死如归的脸上漏下尚且浓密的树影。
“你们江湖人都是如此随意的流氓么,”南朔深吸一口气,“本丞相洁身自好,未婚未娶,也从未——”
“拜托你快三十了,别弄的跟十三似的好吗,”姜行忍不住打断他,“而且我们昨日才成亲,你晚上还说要洞房——唔!”
南朔慌得用袖子堵他嘴,是真的从病中恢复过来了。
姜行随随便便拍开他的手,忽然觉得如果自己用强的,第二天起来南朔指不定一头南墙撞死自己——反正他这瘦胳膊瘦腿也反抗不了,这简直是最简单的报仇方式了。
“你在想什么,我警告你不许。”南朔掰下一条小树枝敲在他头顶,“姜行,士可杀不可辱,你稍微有点良心。”
“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姜行撇撇嘴。
“我至少还帮你分担了些许小陛下的火力。”
“这话说得好生自信啊南丞相,是谁借着那话题明贬暗还是贬,只为自己一展雄风呢。”
南朔没再跟他对呛,因为傅闻弦的轿辇来了。小皇帝跟个千锤百炼的黏糊糍糕,见着姜行就眼巴巴地贴了上来,漆黑的瞳仁里闪烁着柔美到诡异的光。
“嫂嫂打算什么时候回门呀?我也想去……”
回门,姜行还没想过这档子事儿,小皇帝先帮他安排上了,挺好,挺好,姜行麻木地笑。
“阿弦,”南朔站在石坛上笑眯眯地朝他招手,“折子批完了吗,功课温完了吗,武艺习完了吗?”
“……还没。”
“那你怎么好意思出宫的呀,小萝卜头。”南朔堪称慈爱地抚摸着少年的发顶,“十五了还不到你嫂嫂的胸口,以后你嫂嫂想上吊你当他垫脚石都不够。”
歹毒,太歹毒了。
“我、我、朕戴了头冠的话就够当垫脚石……”小皇帝拽姜行的袖子,可怜巴巴地祈求,“踩踩我吧嫂嫂,求求你踩我!”
天爷,这位小皇帝更是人中龙凤不遑多让。
姜行扫了一眼旁边汗流浃背候着的宦官张常侍,尬着一张脸把袖子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抽出来。
“姜折春。”南朔还站在那个小石坛上喊他。
石坛不高,刚到膝盖。姜行顺着呼喊抬起头的时候,一阵风忽然从他背后腾起,树影婆娑,淡色的衣袍迎风展开,像是一朵化开的云。
而他,像是一只虫豸,在搬运食物的途中被那朵云攫住而不自觉扬起渺小的脑袋。
“接住我。”
姜行不由自主地展开双臂,捧住了从天端落下的云。体温相触的瞬间,心脏被不属于他的那份温度攫住,攥紧,于是窒息的痛苦传来。
“没想到你这么乖。”南朔在他耳边悄悄说。
“因为傅闻弦在啊。”姜行看着他翕动的嘴唇。
“哦~因为阿弦在啊~”南朔笑眯眯的,“现在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会答应咯?”
姜行瞪他,“我再嘬你一口信不信?”
南朔双手投降,像安慰小狗那样挠了挠他的下巴,抓起他的手,把失魂落魄的小皇帝撇在原地,牵着手走向回程的马车。
地上被拉长的影子依偎得多紧,像是从来未生嫌隙,令人羡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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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日回门?”
“……”姜行从窗外收回视线,狐疑地看了一眼刚在轿中坐定的南朔,“你这么好心?”
回程的马车启步,舆内光影微晃。南朔对上他的视线沉默片刻,忽地黏哒哒地凑了上来。
“嫂~嫂~~什么时候回~门~呀~~”
“天爷,你怎么还不去上吊。”姜行一股恶寒,拿个软枕拍他脸上,“我一个江湖闲散人士,哪一天都行,但你离得了京?”
“陛下赏了半月休沐,”南朔坐了回去,把软枕垫在腰后闭目养神,“我记得你老家有一片桃林,现在正是结果的时候。”
来了来了,兜兜转转了这么久,还是扯回了姜舟身上。
“紧张什么。”南朔瞥了他一眼,“我跟你姐的那些书信往来你都看过了吧,还觉得我想吃了她?”
“这只能证明你在明面上还没有出手。”
“于氏和大司马都想买那片桃林,意在姜舟。”南朔托腮望着窗外,“你觉得在那种攻势之下,望月能撑多久呢?”
“盟主,”望月的声音从马车旁传来,“我还能撑一阵子,更何况最近情况已经有所好转,我才能安心回京来。”
“你觉得,又是什么让情况有所好转的呢?”
车外的望月陷入了沉默。姜行看着倾斜的窗影倒映在南朔的脸上,那种胜券在握又悠然自得的神情,绝对又是攒着一肚子坏水。
“你想让我感谢你?”他冷笑,“谁知道你又安的什么心。”
“好伤心啊,我可是你夫君呀?”南朔露出与他口中伤心截然相反的浓浓笑意,“你从来没想过,我也想保护姜舟的可能性吗?”
“没有。”
“没有。”
两声否定分别从马车内外传来。姜行看他吐出一声长长的喟叹,皱起了眉。
上一世姜舟是被人煽动,卖了桃林,假造一封藏宝图潜入拥兵自重的大司马府邸,意图行刺失败,而望月在救援中以身殉道。
而姜行在报仇之后陷入追杀,为南朔所救,他曾一度感激涕零。可在兵败后,刺杀大司马成了被指控的罪责之一,也成为他万劫不复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许从姜舟入京开始,他就已经陷入了南朔的局中。
无论如何,他与姜舟的接触绝对不单纯,必须要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