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和堂姐的客房在二楼同侧，但嘉韵却没看到自己的那间。女管家安妮欠欠身说：“这侧的客房就是这两间了，二小姐却得跟我多走几步路到另一侧，可好？”

嘉韵自然说没甚关系，心里却想：看这情形，伯父也是临时做主让她跟着过来，所以钱伯斯家今天第一次见她，并未提前预备她的客房。可伯父自己都不出马，匆忙叫来她，礼节上反而是唐突的。戴维斯先生心思缜密，在家里话不算多，每一句都有每一句的用意。怎么到了这么个事关两家姻亲的重要场合，又有这种奇怪安排。还好钱伯斯伯爵自己也是身体抱恙不见人，要不还真说不过去……

而既然连嘉韵都觉得蹊跷，伯母和钱伯斯夫人，就更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她耳畔又回响起伯爵夫人那再自然不过的对答——伯父竟然还跟伯爵夫人提到了她。嘉韵忽然有一丝丝鼻酸，伯父矜持克制，平日里话也说不上几句。然而待她的好处，总在细微之处展现。

管家带着嘉韵，从走廊来到主楼二层的另一边。走廊两旁都是巨幅画像，几百年间家族里的各位传奇人物就这样由画笔封印在岁月之中。嘉韵行走在他们或严肃或自矜的眼神中间，觉得步履都需得稳重几分，不可浮浪。

走在前方的安妮稍一回头，对嘉韵在画海里的这份肃然起敬，仿佛早有预判，十分熟练地徐徐道来：“我们伯爵花了不知多少功夫，把祖上各位有名有姓的爵爷贵妇，都请人细细地照着雷诺兹的画风临摹了来。伯爵夫人呢，就迷上了伦勃朗，之前满欧洲大陆去寻他的真迹，终于费了许多气力，托人找到了一幅。在她私人的画室里，又太珍惜了，轻易都不拿出来鉴赏。”

嘉韵一边经过两侧各种不同用途的房间，什么台球室、手稿室、大小画室……真真让人眼花缭乱。对比之下，埋首于公司贸易事务，闲暇时间颇少的伯父，生活可算是异常单调了。戴维斯先生总是在家中说：“一便士也要有一便士的用途，想不清楚这用途是什么的时候，就不妨先存在银行里，或者投资在公司里。”只有在克莱拉的事情上是例外。

“那夫人重金购来的伦勃朗，是哪一幅呢？”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走了神，还未回应女管家的殷殷自得，于是赶紧补了一句。

安妮迟疑了一下，喃喃说：“好像是叫做《浪子回头》？我不懂画，也只是运回来那次听人提起的，怕不一定准确。”

嘉韵看管家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心领神会地收了声。还好此时已经到了她的客房，女管家轻启房门，请她稍作休息。她也忙向安妮的周到致谢，表示暂不用特意为她准备什么额外的用品。

这间客房应该是嘉韵在楼下初见伯爵夫人时，仆人们临时备下的，起居用具都还要等人送来。但恰好这间房的窗户视角，正对着伯父一见钟情的静湖。嘉韵在画册里欣赏过这湖面不知有多少次，这回见着真迹更觉新鲜，连忙踱步至窗前，远眺湖景。

四月天里，水面涟漪温柔地层层荡漾开来，伴着湖畔的嫩绿春柳，更显妩媚婀娜。她想起奥斯丁在《傲慢与偏见》里借女主人公伊丽莎白之口说出：“自从看到彭伯里湖，恐怕我就有点动了心。”

然而在嘉韵的世界里，动了心的是她的伯父，领会了这层精神的是伯母和克莱拉。而她自己，虽然脑海里还满是阿尔伯特那蝴蝶般上下纷飞的睫毛，还有那蓝得让人心慌的眼眸，但她当然没有资格复述这句台词。旁观者，就要有旁观者的觉悟。

有人轻叩房门，是管家安妮请她去饭厅共进午餐。嘉韵打起十二分精神，整理好礼服仪容，想着先去伯母和堂姐的客房前等着，好依次一道下楼。到了堂姐客房前，她听见克莱拉清脆的笑声，伯母好像也在屋里同她低声交谈。于是她想了想，又站远了些，正好在走廊里欣赏起这些家族肖像画，同时在心里努力回忆下《浪子回头》是援引的什么警世故事。

安妮在楼梯上看见嘉韵，正要作声，又把问话吞了进去。只请了个安，然后转头又去了。嘉韵暗忖：伯爵府上的女管家果然是心思细腻的，只这几个回合，想必也品出这“二小姐”的微妙处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