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瑶有些纳闷于自己的平静。

自她入了聚灵宫后，许是两人八字相克，一年多以来，也不知吵了几回架动过几次手了。虽然每次两人都打得灰头土脸披头散发，但印象中，身为郡主的夏青并未用自己的身份压制过她。

此刻看到跟自己一样成了奴籍的夏青，灵瑶心中并未激起一丝欢愉。

想到她的父亲还是间接害死娘亲的凶手，自己应该是恨她的，可奇怪的是，自己的心中恨魔族，恨妖兽，恨她的父亲，可对着她，这个自己一直以来的小对头夏青郡主，灵瑶的心中却并没有恨意。

灵瑶盯着一身粗布衣裙的夏青，这张从前自己厌烦的面孔此时变得陌生了起来，她想不出要说什么。

片刻后，默默看着她的夏青终于开了口：“对不起。”

见灵瑶愣着没说话，夏青咬咬牙说道：“以前不知为什么，总看你不顺眼，总抢你的东西，还爱跟你打架——”

她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开口：“现在想来，不过是因为你一个奴籍丫头，居然能整日里过得轻松自在，从不自卑怯懦，有凝春仙师护着，还交了梦来公主这样的朋友——”

说到这，夏青自嘲地一笑，“就是嫉妒吧，嫉妒到最后，我自己居然也成了奴籍，呵呵。”

灵瑶听到这里，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曾经千娇万宠的小郡主，嫉妒我一个当初连师尊都没有的奴籍丫头，像话嘛？”

她叹了一口气，歪头看了看一脸苦笑的夏青，“你不如说你嫉妒我长得比你可爱，比你招人疼，那我就相信！”

正一脸落寞的夏青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瞧瞧吧，就说我讨厌你嘛，哪就比我可爱了，明明我更可爱！”

“承认吧你！”

“承认个屁！干脆还是打一架吧！”

静默一瞬，两人都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短暂的轻松过后，夏青深深吐出一口气，“我的心事已了，谢谢你原谅我。我走了，这辈子应该没机会再回来了，就祝你一生都自在欢愉吧！”

她笑着拍了拍灵瑶的手臂，露出一个灵瑶不曾见过的温柔笑容。转身便往等在长街尽头的家眷那里走去。

看着夏青离去的纤瘦背影，想到她即将面对的一路风尘和北雁关那常年昏黄的天空，灵瑶不知为什么嗓子一阵阵发紧，她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夏青！”

听到声音的夏青回过头望去，落日的余晖里，灵瑶跑向自己，她小小的身子像镀上了一层金光，温暖极了。

几步跑到夏青面前的灵瑶小手一挥，召出了一直以来躺在乾坤袋中的冷月弓，她爱惜地摸了摸凝春送她的这柄弓，而后下定决心般扭过头不看夏青，小手握着冷月弓往夏青面前一递，“拿去！”

夏青看着明明不舍却依旧将小手坚定地递到自己面前的灵瑶，眼眶略有些发红。

从前自己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小跟班，不想一朝被打落奴籍，所听所见的，不过是奚落嘲笑，唯一一个冲自己伸手递礼物的，竟是屡屡同自己打架的小对头。

她哽咽着对灵瑶说：“我知这是凝春仙师送你的，冷月弓贵重，我如今一个奴籍，不能收你这么贵重的——”

“啧！”灵瑶干脆一把拉过她的手将冷月弓塞到她手里，“别装了，之前不是还因为抢这个把我脸都挠花了，在我面前就别装矜持了！”

夏青手握冷月弓，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滴在手背上，她边哭边笑：“还说呢，你不也狠狠还手了嘛，将我甩进荷花池里看我呛了个半死！”

“所以啊，今日我难得大方一回，你也知道我可是北雁关来的，那地方没把好弓你肯定要被妖兽欺负死！拿着吧，再犹豫我可反悔了啊！”

楚亦清远远看着这一幕，两个半大的小姑娘又哭又笑地在暖融融的夕阳中告别，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她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呢。

想到自己曾亲眼目睹过两人龇牙咧嘴撕扯着对方头发连踢带咬的狰狞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女人啊，打小就这么善变的吗？

回去的路上楚亦清忍不住问道：“为何将冷月弓送给了夏青，你不是一直都讨厌她吗？”

灵瑶有些出神地望向远方，“外城那地方，苦得很。”

楚亦清闻言只疑惑地看了灵瑶一眼，但并未说什么。

夏荣将军叛魔一案了结后，王都恢复了平静，聚灵宫上下也安静了不少。

灵瑶开始了体咒两术的共修，整日里不是在修炼，便是穿梭在各个密室攻读晦涩的典籍，完成楚世温布置的课业。还要在入睡前抽出半个时辰完成刑察宫当初定下的惩罚——每日的宫殿清扫。

三个月后，灵瑶受罚一年期满。

第二日，几人便被楚世温召集到了善庆殿，许久不曾如此正式地被召集到此处的几人面面相觑，楚亦清和太子交换了个眼神，让他们乖乖立在善庆殿，若不是挨训，那便是他们敬爱的圣尊大人又有新任务要交待了。

果然，楚世温扫视了一圈后，慢条斯理地拿出了两卷锦册。

太子一挑眉，竟是仙王下诏了，看样子要出远门了。

“小五惩戒期满，你们几个各自的课业也都差不多到了小结的时候了，刚好都闲了下来，我这里有几项琐事，交由你们几个去办，就当是今年的课业小考了。”

几人眼里顿时迸发出了兴奋的光芒，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去野了！

“亦清和萧然，带着小五去往南城押运明年上贡王都的灵石，太子带着梦来去往东城参加老城主的八千岁寿宴，替仙王为他赐下福咒。”

楚世温将册子分别扔给了楚亦清和太子，“今年的小考就是这个，三日后出发，去吧！”

几人眉飞色舞地出了善庆殿后，便在楚亦清和太子的带领下，奔去了学宫中的多宝殿。

难得出去浪一次，置办些轻巧别致的法器是必不可少的。

灵瑶头一次跟着楚亦清进了多宝殿，以往因为要节省灵石，她是从不敢进这里的，如今在楚亦清的帮助下，成功实现了法器自由的灵瑶昂首挺胸走进了殿中。

在楚亦清和太子的指点下，灵瑶为自己置办齐了出行会用到的各种法器灵符，包括带着防御咒文的法衣和首饰，可以说从头武装到了脚。严谨程度让楚亦清都竖起了大拇指。

夜晚，在凝春睡了后，灵瑶将白日里自己买来的那些宝贝都一一擦拭好，很爱惜地收进了乾坤袋。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估摸着凝春应该彻底睡实了，灵瑶又给卧在小榻上的阿诺罩了个小结界后，便放轻脚步，像个小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钻出了青然居。

青然居背后是一块小小的灵田，是凝春闲来无事种植草药的地方。

穿过灵田，有一个不大的小土坡，灵瑶拎着裙摆静悄悄地来到了小土坡的背面，这里甚少有人来，平日里她只会在想念娘亲的时候来这里静静地坐一坐。

此刻她静悄悄地窝在小土坡背后，从身上掏出来一枚小小的渡魂符。

这枚符咒叠成了小小的莲花状，上面绘着朱红色的渡魂咒，是仙族用来给逝去的亲人寄托哀思的符咒。

今日在多宝殿时，看到它时，灵瑶便忍不住买了一枚。

可其实她知道，无论什么咒，都无法将她的思念带给她的娘亲了。

是她的娘亲，献祭了自己的轮回之力，换来了最后的灵力将自己包裹在结界中送出了北雁关。

留音珠里那一声清晰惨烈的“献祭——”，让她每每回想起来，都心如刀绞。

这天地之间，早已没了娘亲的芳魂。上天入地，她都再没有机会同娘亲说一句话了。

可她还是颤抖着小手拿出了这枚渡魂符。

她指尖渡出灵力，小小的符咒一下子便升腾燃烧起来，幽幽的冰蓝色火苗细弱地飘荡在半空。

灵瑶哀伤地看着那小小火苗，恭敬地跪在地上，手指牵引火苗转向北方。

“阿娘——”灵瑶柔柔地唤着，一如在北雁关时，一觉醒来她睡眼迷蒙软糯地呼喊阿娘一般。

“阿娘，我现在过得很好，拜了仙师，有了师兄，还交了梦来这个好朋友，你高兴吗？”

她伸出指尖轻轻托着那簇幽蓝的灵火，一脸满足地笑着；“我过几日就要同师兄们去南城了，若我这次表现好，说不准日后也能同师兄们一道，四处云游护卫仙界了呢！”

灵瑶一脸憧憬地望着那小小火苗，仿佛她的娘亲真的能听到自己的这番美好畅想一般。

渡魂符就快要燃尽，灵瑶仰头望着那抹幽蓝，泪水无声地滑落脸庞，她含泪乖巧地笑着：“阿娘，我要走啦！待我从南城回来，再告诉你我这一路的见闻，我会很努力地活着的！你一定要放心！”

小小的灵火承载着灵瑶对娘亲的思念和未来的期待，悠悠向着北方飘去，她满眼期许地望着那抹幽幽的蓝光越升越高，直至消失不见。

灵瑶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后悄然离去，一枚小小的渡魂符，让她无根的哀思仿佛也有了去处。

小姑娘的身影静悄悄地消失后，小土坡的另一头慢慢现出一个纤瘦的人影。

凝春站在黑暗中，眼眸中有晶亮的泪光闪烁。

她轻轻走上前，感受到了渡魂咒残余在此的一丝丝灵气，凝春仰头望向星空，茫茫夜空宽广得让人心生孤寂。

她闭上了眼，轻轻捂住了胸口。

姐姐，你救了我一命，可我却如此没用，这条命，还能陪她多久呢？

静谧的黑夜中，有凉风扑打在身上，凝春静静等待着那最后一丝渡魂咒的灵气消散后，一手挥出少许灵力将灵瑶方才蹲过的地方细细覆盖了一遍。

直到确定不会再被任何人发现有燃烧过渡魂咒的痕迹后，凝春才转身离开。

三日后，兴奋的几人在王都城门口话别。

楚亦清和萧然带着灵瑶各骑一匹灵马，旁边立着又长大了一圈的阿诺。

太子则带着梦来乘坐灵兽拉着的銮驾，几人在此就要分别。

“阿瑶，这一去要两月才能回得来，你要好好保重，回来记得给我带南城的明珠啊！”梦来趴在窗框边冲灵瑶挥舞着小手。

“知道啦！定给你采最大最亮的回来！”灵瑶兴奋地回着。

几人在金灿灿的娇艳晨光中挥手道别，灵马嘶鸣奔腾，灵兽仰首嗥鸣，拉着他们纵情奔赴两个方向。

灵瑶策马跟在楚亦清和萧然后面，座下灵马稳健矫捷，灵力充沛，载着她一路风驰电掣向南奔去。

她瘦小的身姿在灵马追风逐电的疾驰中逐渐缩成了一个金色的光点，只余下扬起的阵阵尘土翻腾在瑰丽的朝阳中。

前路明媚，万事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