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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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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的商谈许是演得太过火,老板差点当场认我当妹妹。他说现在有思想的小姑娘不多了,我用舌尖顶了顶笑到发僵的腮帮子,心想老子绞尽脑汁才从你的思想库里面选了那么几句出来敷衍,像川菜厨子拿捏着微辣似的,有思想的姑娘得用尽全力才能让没思想的人觉得她有思想。

聊完出来已是临近零点,路过family mart的橱窗,里面坐着一对穿代驾制服的情侣,捧着泡面大口吃着。强烈的割裂感又出现,纸醉金迷撒在胶水画上,吹过碎屑才知道哪里是白。合同上的数字是坐标,方位总得需要些参照物。

于是我又自我刁难起来,捏着情绪把自己关在家里几天,画到昏天黑地。期间时时想起与林怀远有关的画面碎片,一切如犯罪档案般清晰罗列,如果以后有人问起我喝酒是否断片儿,这将能成为坚决否定的佐证。

那天晚上,叶锋坐在我的左手边,林怀远挨着他。一开始并没有特别注意到林怀远,但他是那种不得不瞩目的人。

脸颊带着一圈儿细细的绒毛,皮肤是干燥的。右脸颊上有个小小的坑,很浅。眉毛平平且淡淡,鼻尖儿、唇峰、下巴无一不圆,有形状而无棱角。

头发软绵绵地落在额上,黑色皓石仿佛耳垂上的一颗痣。像调子根根分明的素描,笔尖是转笔刀削出来的,执笔者手掌侧面一点铅灰都没有,高光在落笔前就留出,阴影也不会用指腹去蹭。远看像是打印出的作品,近看满是细密的网。

没人会这么干净地去画,他便特殊起来。衣服也一件是一件,跟图层叠加似的。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兜里永远有小包装卫生纸,另一种人兜里永远有上次擦完嘴没扔的纸团。他显然是前者,坐下也不先说话,话题转一圈到他那儿变成留白,体面得像是我妈刚铺完的床,用来睡的也不能睡。

于是起了好奇,看他的次数多了些,他的样子像是早期动画那样一帧一帧出现在我眼中。

林怀远刚好坐在拐角处,有一个我不必完全转头就能透过余光看到他的角度。酒吧里灯光闪烁,林怀远的侧脸随着动作时而完全没入阴影,时而又曝光到唇上的青色都看得见。

桌上一个女孩儿摇骰子被他连开三轮,便对他半逼半哄地讨饶,说“你好意思灌女生酒吗”。林怀远伏在桌上将脸前伸,半阖着眼睛抬头辩驳,一副软硬不吃的死相。

“我怎么灌你酒啦?输不起啊你!冤枉我、冤枉我!怎么能这样……你好意思,你好意思?快喝,喝嘛喝嘛!”

说话时手指扒在桌边儿,指甲圆圆的,因用力而泛红。

等组队游戏,那女孩儿又向他颔首,意思帮忙喝一杯。这次他倒不推却,定了片刻后露出一团的模糊笑意,无奈点头,像春风吹起柳条划过手臂那样漫不经心的轻哄,而后直接仰头干掉一瓶啤酒。如同倾倒进胃里,酒下得飞快,有几滴顺着嘴角滚进毛衣领口,留下晶亮的痕迹。林怀远舔舔嘴唇,于是晦暗不明的脸庞中一点水亮的红,风情摇晃。

待把空瓶砸在桌上,他倒开始皱眉了,大骂着运气不好,后悔、后悔!女孩笑着拍他,他便佯装醉倒在叶锋肩头,好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而我从此刻开始失神。

如非牛顿流体一样,实际上就是现代文明中无法脱出的沼泽。是血液,是聚乙烯,是泥石流,是果酱、蛋清、巧克力。轻描淡写地静置在那儿,用力打上去便以柔克刚,放松警惕时却包裹、拉扯着我下坠又下坠。他额前的碎发豁开一条脆弱的口子,毛线外套和汗衫摩擦的声音如瀑布落下般震耳欲聋。

林怀远、林怀远、林怀远。

如此透明,却恰因透明而在过度的光污染中不见形状。

看他的次数增多,我与他的对视也频繁起来。酒过三巡,林怀远眼神迷蒙却愈发水光潋滟,湿漉漉地舔舐过我的眼睛。这是我过去熟稔的暧昧,一切相似的片段叠加在此刻,变成沉重爆裂的巨响。鬼混的日子仍旧对我幽幽挥着手,我想凑近看是告别还是挽留。

握住叶锋电话的时候,我不是立刻转身去找林怀远了吗?看着在我面前关上的厕所门,我的表情立马冷下来。叶锋喜欢在比如说呕吐的时刻躲开我,这是他认为难堪和脆弱的片段。转过没人的地方,我说话声音不是立马软了下来吗?我带着愤恨吸入冷空气,一种背弃的快慰。

于是当林怀远带着酒气抱住我的时候,我真的有第一时间推开吗?当他湿软的舌头伸进来时,我有回应吗?我并不能确定。也许我将手放在了他身上,不然怎么会知道那件外套的触感。我被吓到了,余韵却是无耻的刺激。

我说不出话来,他只哼哼着要亲。而我又出于什么原因而打了他几巴掌?大概是电视剧看太多,于是下意识选择了这种方式。可攻击他的原因却私人且恶劣,电光火石间想起这样才能让自己免责,我是反抗了的,所以我不算错。于是踢开了他,还扇了他耳光。

而后却又给他留后路,贴上去问他疼不疼,如此给他搂住我的机会。冯清,冯清,冯清,你可太烂了。我在心里叫自己的名字。可林怀远也清醒,真混蛋。

后面牵着他往回走,是他缠上来十指相扣。喝到麻木,有意识却没有手掌的触感,只感受到骨节的禁锢。林怀远对旁人的信任和对自身的漠视令我震惊,又或许只是对自身安危的漠视。如果他真的喝多了,如果我找不到,他会不会就在绿化带里睡一夜?

叶锋弯腰呕吐时,我们在他后背上方交换的那个眼神,是暗号,是对接,是彼此确定。同类人的感觉不可名状,但我就是知道,我们是一个深渊出来的人。以不同方式打了疫苗,于是无法被这个世界设定程序。路过灌木会拽一片叶子吗?说话时会揉搓纸团吗?会用手指划过街边的车吗?我很需要这些小动作,当做一些唯心的图灵测试。

他这人可以很疯,我就是知道。

我逞疯作乱,连画几天,无数图形、色彩冒出来在房间里旋转,附着在我遇见的每个人、每件事上成为过度的比喻和联想,看什么不是什么,连自己的皮肤与汗毛都扭曲起来。

叶锋早就习惯了我时不时的消失,只要提前报备一下创作时间,他就不会来追问和打扰。说来残忍,我也过了会因此而自责的阶段。再次见到天光,被叶锋从光怪陆离的幻想中捞出来的时候,我已忘了今夕何夕。

周絮喜欢日落,住的是西晒房,而我有上午的日光。叶锋踏着晨曦走来,一绺跃下的头发晃在额前,尖端的水滴摇摇欲坠。蜜糖色是养尊处优,而他是常年风沙磨砺出的小麦色。洗了多次的T恤领口越来越大,露出他不经雕琢的坚硬脖颈。肌肉线条和五官轮廓都利落自如,仿佛无法复制同时无以伦比的醉后刀舞。

“我说今天过来,怎么不接电话呢?还是刚才碰到周絮上班我才进来。”

他笑得灿烂,边说着边走过来把半死不活的我从板凳上揽起。我嗅到他身上刚去过建筑工地的尘土气息,与我颜料的化工味道相得益彰。

再见叶锋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一切混乱都随着阳光照射烟消云散。他站在我身后看我洗漱,我透过镜子端详他,仿佛劫后余生。

叶锋是房地产公司的,今天是叶锋篮球水友赛,他早早邀了我去看。

他们单位门口的雕塑是我做的,再次看到这座雕塑,22岁的稚嫩之作,也已伫立在这里足足六年。

“别发呆了,快过来。”叶锋在我脸前转了下篮球,吓了我一大跳。

他已经换上了篮球服,饱满的身体蒸腾着热气,三十五的年纪比我二十五那时候都健康。他领我去观众席落座,体贴地准备好坐垫和水饮,我往那一偎就不愿再动,从创作状态中脱离出来的初期多少还是有点呆滞。

比赛开始,大家的视线都聚焦在场上。突然身旁坐了个人,我像见了鬼一样差点跳起来。

是林怀远。

他在阳光的照射下好像有点睁不开眼睛,五官扭曲起来,皱皱巴巴地对我说:“我看你半天了,叶锋每次进球都瞅你一眼,你怎么没点儿反应呢?”

我还回不过神,木讷道:“哦……没反应过来。”

他贴近了点,追问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在这儿么?”

“不好奇。”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这人真是挺奇怪的,看球吧。”

叶锋打了两场就下来了,单膝跪在我面前环着我的腰,让我给他擦汗。

“诶,这我哥们儿林怀远。”叶锋下巴一挑,转而对林怀远说道,“我女朋友记人慢,刚看见你叫出你名字没?”

林怀远摇摇头:“没,还被我吓一跳。”

我歉意地笑笑,便继续专心看向叶锋。

叶锋却突然想起来:“上次你说从林怀远身上找什么画展灵感,找到没?”

我瞬间心里一个哆嗦,这话本就是借口,善后的事更是在酒后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我很快反应过来,这几天本就总想着林怀远,与他相关的内容也是有的。

于是翻出几张场景布置的图给林怀远看。

“差点忘了,还得你帮忙看下。这样的场馆布置,你看了什么感觉?”我问他。

“嗯……有点商业,网红风,会有一帮人穿着奇装异服去排队拍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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