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很快就到了，叶锋公司团建，去城郊的一个温泉山庄，条件极好，每人可以带一个家属。叶锋极力说服我跟他一起，我推脱说答应了周絮去秋游，民宿都订完了，所以没法去。

他不依，咬我耳朵咬到我快翻脸才怏怏停下，而后坐在一旁看着手机不说话。我也气鼓鼓不愿去哄他，谁知他没几分钟又嬉皮笑脸地蹭过来，说：“清清，林怀远答应把家属名额给周絮了，你去跟她说说，咱们一起去。”

我听见林怀远的名字，又见他自作主张，一下没控制好表情，没好气道：“周絮说乐意去了吗？你就自己定了？”

叶锋委屈道：“不是啊，我先问一句嘛，你不愿意我还能逼你俩不成？反正你俩向来姐妹连心，也不管我死活。”

我听这话觉得扫兴，坐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晚上周絮回来，听说之后破口大骂，意思还是免费的玩起来舒服。

我大叫：“行啊！你直接喊上赵左江，再加于盏，咱们几个亲亲热热，组成五口之家！”

周絮笑得面膜都吹起来，我在一旁面如死灰。她却还揶揄道：“答应下来啊，要么我去当叶锋妹妹，你去当林怀远女友，怎样？”

“你就不能花点钱，咱俩自己出去玩？要么我请你！”

周絮：“不是钱的事！我总觉得，你的人生已经失控了。那根刺就在那里，一直痛着。你等它冒出来，那也许一辈子也不会。而主动寻出来的方式就是——更加失控。"

我把脚塞进泡脚桶里，长叹一声道：“可如果人生就是永远有根刺在那里的呢？”

周絮摸摸我的头发：“那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于盏就是我跟赵左江之间的刺，我永远不会再提。但你不一样，我总觉得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如果有一天一样呢？”

周絮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瞬间又松开。

“那么也是不要紧的，我希望你快乐。”

我听见周絮这么说，险些流泪，还好我俩脸上都糊着面膜，哪怕哭了也看不出来。

缓和了一会儿，我骂道：“你别非要跟着去团建，我就快乐。”

“你以为你真能放得下吗？身在曹营心在汉，贱人。”

我笑起来，确实，我是想去的。很多吸引无法具体归类，不能说想上床就是只想上床，喜欢就非得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我跟林怀远对彼此的感情卡在中间不上不下，是令我失重的动荡。

昨天晚上我回想了许多跟林怀远在一起的画面，还有最近偶尔不咸不淡的网络交谈，发现只能用混蛋这两个字形容他。我们只见过三次，吃饭的一次，篮球场一次，艺术展一次。

我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他，还是说因为他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变数，其实也谈不上喜欢。

想得太多，晚上又失眠，出发的行李几乎没收，临行才草草从化妆台上划拉了一些，死气沉沉地背了下楼。

秋日的艳阳和微风让我感觉自己是一块黏在地上的口香糖，那种因为睡眠不足而导致的胸口发闷和浑身酸软，连空气中的湿度都令眼皮变得更加沉重。

林怀远这厮不开车，只叶锋开了一辆，刚好坐我们四个。

叶锋照旧提前下车，向前迎着，帮我们拿东西。他一副户外打扮，军绿色工装裤堆在马丁靴上，像一坨被人踢了一脚的绿化带封层。

林怀远摇下副驾驶车窗，胳膊长长地趴出来，在叶锋身后歪头笑。

原以为这两人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我会惊慌失措，这正是我昨晚辗转反侧的原因。可此刻我却满心满眼都是见到林怀远的喜悦，甚至做不到强行把视线拉回到叶锋身上。

林怀远可真好看。

秋风摇动他的发绺，在阳光中闪烁着金色。白色帽衫团团地堆在他的脖颈处，显得他软软乎乎，像个大学生，我仿佛能嗅到他身上的棉布味道，这让我不自觉眯起眼睛来。

于是我只好迅速贴近叶锋，好让他看不到我迷醉的表情。

周絮走上前，欢快地问候道：“又见面了，叶锋，谢谢你们公司的款待。hi，林怀远——哟？GUCCI，挺帅的嘛。”

我接话：“你怎么看出是GUCCI？”

“喏，那么大logo。”

我迅速瞥了一眼，果然。

移回视线时与林怀远视线对上，不过半秒就令我心惊。

坐在驾驶位后座，我很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去看副驾上林怀远露出的那一小条侧脸。叶锋依旧贴心地准备好了一切，放我跟周絮窝在后排大吃特吃，真像小时候秋游似的，都是薯片、果冻、牛肉干之类的东西。

叶锋意气轩昂地打着电话，问候他那些好兄弟。在问清位置后，带着我们跟上了车队，同行的几辆车张扬地鸣笛，互相摇下车窗问好。

叶锋爽朗地笑起来：“真像之前自驾游的时候，太舒服了。清清，什么时候带你去沙漠？”

我真是鲜少去这种艰苦之地，却不愿扫兴地敷衍道：“我都行，看你放假。”

“也是，你也没什么工作，冬天太冷去不了，明年夏天就能带你进沙漠啦！”

“嗯。”

我没话说，视线转向窗外的时候滑过林怀远，他竟正透过后视镜看向我。刹那对视，我们很快移开视线。

路上，母亲突然打来电话，我本来不想接，可等我想按掉的时候，铃声已经响了好几秒，叶锋探究的视线从后视镜看过来。但我还是按掉了它，给母亲发过去微信，在车上看手机看得我犯恶心，可母亲又锲而不舍地打来，这就是必须要接的意思。

“喂，清清呀，怎么不接电话呀？发什么微信啊，听听你说话声音。在做什么呢？周末出去玩了吗？哦对了，你那个工作也没什么周末，但还是会休息的吧？去哪里玩啦？跟叶锋一起吗？好，好。你们感情好，有个男人在身边照顾你挺好的……秋天到了多穿点，不要总是穿你那些丑衣服……泡温泉好，我还想泡呢，但这家里一堆事我也走不开，还是你有福啊……什么事？我天天洗衣服做饭，你爸一个甩手掌柜……我哪有时间，这辈子就这命咯。嗯，嗯，你玩吧，哎呀，你就是喜欢玩，顾不上我咯。行了，不跟你说了，我还得拖地呢，嗯，嗯。”

挂掉电话后，我脸色铁青，一阵恶心，再吃不下什么。

叶锋转头过来看我，问道：“阿姨给你打电话？”

林怀远一巴掌给他头转过去，骂道：“看路！”然后取而代之看向我说：“怎么了？被骂了？”

“没，晕车。”我无力地摇头。

周絮解围道：“她就这样，在车上看一秒手机就晕车，这下等着吐吧。”

林怀远“哦”了一声，转过头去。

叶锋不便转头，只好向右侧抻长了脖子问：“晕车贴贴了吗？没用吗？开窗户透气？清清？”

我死死抵着胃，无法回复。

到加油站时，我果然吐得不行，泪眼婆娑中，叶锋一下下拍着我的背，实际上这个动作一点儿用都没有。林怀远和周絮叼着烤肠过来看我，气味又香又恶心，两个人都被叶锋给轰走了。下半程换了林怀远开，周絮不肯当我的靠枕，便换我和叶锋坐在后面。他抱住我，每一个转弯都会更紧，怕颠簸使我更难受。

而我倒希望自己这次吐个底儿掉，最好把胃肠都吐出来修修补补，彻底治好晕车的毛病，如此以后才什么地方都能去。

令我没想到的是，林怀远看起来十分暴躁，一开上车就骂骂咧咧，上次市区里明明没这样的。只是货车从一旁开过，就用四川话骂道：“老子日你mmp，开nm飞快，你日嘛贴啷个近搞球！”

我听得心烦，一拳揍他靠背上。叶锋用低沉的声音威胁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林怀远透过后视镜撇我一眼，仍旧面色不善。但不再骂人，只把音乐声开到更大。我缓了会儿又觉得该跟林怀远道歉，便说了句对不起，他不说话也不看我，只眯了下眼，看起来十分不耐。

叶锋怕吵到我，轻声说：“她正难受着呢。再说了，你骂人确实烦，道歉你敢收着？”

林怀远猝然笑了，笑得很冷：“不敢不敢，对不起祖宗。”

我呆滞地望向窗外，车速很快，树林模糊一片。

温泉山庄位于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高耸的树木环绕，四下一片寂静。坚实的木质结构相互交错，大面积的玻璃窗让人可以随时看到山脉和森林的美景。

晚宴已经开始，我和周絮先去房间放行李，她雀跃地奔出去玩，我还是没力气，于是在房间歇着。叶锋来看过我两次，但也还是得出去应酬，于是只剩我一人。

来时路上，我们在后视镜中交换了太多眼神，那样长方形的一小条，截取的片段一遍遍在我脑海中带着反光闪过，颠簸的感觉再次传来，记忆成了波涛汹涌的海水，把我黏在表面无法脱出。

我实在躺不住，便自己出去逛。

客房区是曲折排列的平层，路牌上还挂着蜜枣似的长圆灯笼，怪喜庆的模样。每一间客房都带着小院子，中间只用竹子隔开，我突然闻到泡面的香气，这种阴魂不散的味道改变了我的行进方向，以为会看到餐厅或是小卖店，我一边分泌口水一边想着要来个红烧牛肉。

可这香味的尽头，居然是西装革履的林怀远。他就这样蹲在房间后门口，于竹林掩映中吃着泡面。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正装的样子。

那些大logo的衣服已经被他换成了中规中矩的纯黑色，搭配白色衬衫，一点多余的首饰都没有。他身型薄脆，如一张A4纸那样边缘切割整齐。这样的制服让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带来一些令我不敢上前的距离感。我们这个行业，鲜少有穿正装的男人。

我定定地站那儿看他，这厮埋头苦吃，汤都喝得精光，直到放下碗时才抬头。看见我时，他瞪大了眼睛，“嗯”了一声，说：“你好了？不难受了？”

当时我进入了一种对面前这个人十分陌生的感觉，诧异于这样一个人居然会跟我如此亲昵地讲话，而且，他还是林怀远。

林怀远放下碗给我开院门，边走边打了个饱嗝。我见他的肚子将衬衫撑得饱满，腰带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烁。

他摸了摸我的脸，温柔地说：“你吃东西没？”

“没有。”

“他不是给你拿了？”

“只有八宝粥和蛋糕，不想吃甜的。他怎么不给我拿泡面？”

“是我自己带的，藏背包啦。这地方没便利店没外卖，晚宴是能吃饱饭的地方吗？一看你就没经验，全指着叶锋呢？”

我听不得这话，想掉头就走，他很会看脸色，忙拉住我的手引我进去：“我这儿还有一碗，给你泡。”

我实在是饿，便留在他房间里等待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