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冲脱黑暗,“沙——”的一声,车轮打横,炫技般刹停。随后一只短靴铿锵落地,结果险些踩到长衫下的皮鞋,于是又收回,换成另一只。
这扑面的劲风来者不善,周兰亭刚刚放松的心弦就如那被绞紧的轧线,又“铮”地绷直了。
宗少唯单脚撑地,着意表现出松弛的姿态。原本只穿着白衬衫,但夜深风重,半路又回去套了件亚麻色的阔领毛衣。
今晚他有上百个理由等在这,可每一条都不足以解释他因何等这样久。
于是夜变得既短又长。
无数次地看手表,周兰亭却迟迟不归;归来又嫌太早,还没憋出精彩的开场白便匆忙出场。
恶人当道,周兰亭退开一步,留出周旋的空间,这才抬起头。
月光下,那双眼睛清亮亮的,叫口拙之人心慌。于是宗少唯把不精彩的开场白也忘了,脑子短路似的吹了声口哨,尤嫌不够,又颇纨绔地打了个招呼。
“Hey!”
“......”
周兰亭瞬间泄了气。逞汹汹大鹏之势亮相,结果是只轻浮的西洋蚊子,嘤嘤的,枉他张弓以待。
于是便没好气道,“黑什么黑。”
倏忽间一片薄云飘过,海绵般汲取了人间的光亮。
其实宗少唯“Hey”完就后悔了,又暗道一声“SHIT”,觉得自己怕不是有毛病。现在可好,如他所愿,天真的黑了。
然而一转眼,闲云又乘风而去,月华重现,宗少唯一脸的自我批判来不及收敛。
周兰亭一本正经地教训人,他心甘情愿地听,然而一垂眸,却觑见那人微翘的唇角。
于是他就忽然地,毫无准备地笑了起来。
这笑由心生,虽短促,却粲然如流星划过夜空,不由人不瞩目。
周兰亭却移开目光,去关注自行车的轱辘。
没人看了,宗少唯只好转入正题,“有件事跟你说。”
周兰亭又看回来。
“明晚我不回家,”宗少唯一副主人的口吻,“不用等我了。”
“......”周兰亭心说谁等你了。
“至于去做什么,暂时不方便告诉你。”
周兰亭无语,但一转念,猜测这会不会是个圈套,便假装关心地问,“那后天呢,回来么?”
宗少唯正要老实回答“一定”,忽然被一股莫名的自信迷了心窍,改口为“不一定。”
周兰亭并没如期待般流露出失望,他不甘心,又加码道,“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
这话让周兰亭想起惨死在妓院的前房客。他一边自我开解“非是这宅子不祥,是你们自投罗网”,一边公事公办地提醒道,“那余下的房租我是不退的。”
“......”宗少唯咬了咬牙,仍不死心地暗示,“除了钱,就没什么别的叫你惦记?”
周兰亭想了想,目光移向宗少唯跨下的自行车。自打见这东西在巷子里来去如风,他也隐隐有些心动。
于是他抚上铮亮的车铃,“叮”地按了一声,不大好意思地说,“倘若旷日不归,这自行车......”
宗少唯气得蹦下来,车头朝周兰亭身上一搡,“给给给,现在就给你!”
周兰亭扶着被攥得温热的车把,有些尴尬,“我还不会骑呢。”
宗少唯自觉扳回一城,于是又软下来,扯回车把,不计前嫌地命令道,“上来吧。”
“干什么?”周兰亭问。
“教你骑车啊。”宗少唯理直气壮地将自己豁了出去,“不然你怎么继承我的自行车。”
这话怎么听都透着混,三更半夜的,周兰亭不再陪着他疯,转身拂袖而去。
宗少唯躲在原地无声地笑,笑够了,赶紧又跨上车追了过去。
于是两个人开始并肩地走。周兰亭顾忌小腹的隐痛,步伐稍慢,宗少唯跟在他身边,一脚踩着脚踏,另一脚在地上悠悠地划着。
被月光充溢的小巷仿佛漫长得没了尽头。
就这样安静地走了一会儿,宗少唯忽然转过头,“周兰亭?”
“......嗯?”
“我问你一个问题。”
“请讲。”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什么意思?”
周兰亭心里像扔进一块大石头,咯噔一声。他不得已转过头,见对方似是明知故问的神情,立刻明白他这是翻旧账来了。
下午周兰亭离家以后,宗少唯便一头扎进新买的书。翻着翻着,看到一篇写卖桔人的文章,里面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令他大为震惊。
不是金缕玉衣吗?
他茫然了。
那金缕玉衣又是什么意思?
后来他顿悟,难怪当时周兰亭用那种看败絮的眼神看他。
周兰亭被问得语塞。
不知者无过,但明知而故纵,还任其贻笑大方,的确是他不够磊落。现在人家找上门来,再有心道歉,更觉得说不出口了。
见他不吭声,逡巡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宗少唯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
“周兰亭!你想说,让我自己照照镜子就明白了,是不是!”
这一嗓子惊动了巷子里的狗,霎时间“哐哐”的犬吠激荡出重重回声,像在替他助威。
“你低声些。”连绵的狗叫让周兰亭头皮发紧,急忙去拉他的袖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啊?”宗少唯在沸反盈天的助威声中假装不依不饶。
败絮就败絮呗,反正在周兰亭眼中他好歹还是半个“金玉”。
方才隐约听到院门开关的吱呀声,似乎还有人在吆喝,周兰亭猜是不是谁家的狗跑出来了,再顾不上和宗少唯解释,身体下意识朝最近的院墙靠过去。
见他真的慌了,宗少唯兴冲冲追了过来。
忽然,漆黑的巷子深处传来疾速的奔跑声。四爪交替落地,那声音来得极快,伴着野兽喉间激烈的喘|息,眨眼就奔至眼前。
这是一只黑毛大狗,脖子上套着半截绳套,趁主人开门瞧热闹的空隙跑了出来。
这狗一路狂奔甚是兴奋,但仍保留着理性,黑眼珠扫量着面前的俩人,立刻做出选择,朝看上去更好欺负,也明显更害怕它的周兰亭扑了过去。
宗少唯压根没把这畜牲放在眼里。家养的狗,个头虽大,但凶性早没了。一路奔来扑人更多是撒欢,稍一吓唬就退了。
他觉得这么简单的道理周兰亭不会不懂,更何况作为“本地人”,周兰亭很可能认识这条“本地狗”。然而一回头,却发现周兰亭已将两手抱头,后背紧贴住墙壁,任命般的闭起了眼。
像一只放弃了生命,蜷缩着等待献祭的小兽。
“滚开!”
黑暗中,周兰亭听见一声呼喝,又听见狗的呜咽声。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喊着“黑虎”,那呜呜汪汪的狗叫声便迅速消失了。
可那潮热的鼻息和淋漓的腥涎却并未远去。
背上传来尖锐的痛,是犬齿刺穿皮肉,将他撕扯着、争夺着、拖拽着,回到了1934年的那个隆冬,回到白雪苍茫的关东大地。
“吃吧!吃吧!吃了我吧!”他僵冷地蜷在弹坑的坑底,手臂紧紧抱住头,无声地吼着,“吃饱了就赶紧走开!”
别碰姐姐。
还记得当时,那个平日喜欢坐在窗边,托着下巴安静读书的姐姐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可泪水转瞬便从她苍白的颊滚落下来。
“兰亭,快跑!”
“带着弟弟一直跑,别回头!”
那是姐姐最后给他的嘱托。
可他真没用,不仅回了头,还把弟弟也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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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渐浓,天亮的也一日比一日更早。
周兰亭拎起皮包,一如往常准备去上班,等到推门的一刻忽然有些忐忑。
昨夜他又陷入了那种虚实难辨的幻痛——痛是假的,可与之有关的记忆却是真实的,于是那痛便宛如新生,将他禁锢在虚幻的死境。
“没事了,周兰亭!没事了!”
耳边萦绕着焦灼且单调的呼唤,他渐渐张开眼,宗少唯慌张的目光闯入视线。
“没事了!”
周兰亭感觉腕子被死死攥住。宗少唯掌心温热,指腹下是他蓬乱的脉搏,激荡着那些永远无法与人言说的心声。他怕被人窥去,于是飞快地甩脱了。
“对不起。”他低下头,将凌乱的额发拢向脑后,“我失态了。”
他猜不出宗少唯此刻的表情,只看见他的手掌紧抓在大腿外侧,缓缓蹭了蹭。
打那时起,俩人便默契地沉默起来,直到现在。
推开门,院子空落落的,宗少唯和自行车都不在,于是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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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一天,积攒的大大小小各种事务让周兰亭一口气忙到黄昏。
才撂下电话,许济川就敲门进来,手里拎了只不大不小的皮箱,“老板,刚才楼下有人送这个过来。”他把皮箱拎高,“说是先前你送修的打字机。”
“哦。”周兰亭赶紧起身过去,接过皮箱,“我差点忘了。”
许济川舒张着手指,又看着他将皮箱安置在办公桌边的一个角落,疑惑道,“这东西挺沉的呀。”
周兰亭不置可否地岔开话题,“对了老许,你来得正好。”他从办公桌后绕出来,走到沙发边,示意对方落座,“我有件事找你商量。”
皮箱里是卢向衡派人送来的监听设备。此前他特意交待过,许济川这个人可以信任,除了涉及组织安全的绝密,其它时候,如果联系不到他本人,就找许济川。
许济川赶紧拎着长袍坐下,问,“什么事?”
“我听说最近有人在黑市高价收买西药,”周兰亭为自己点着一支香烟,“尤其是伤药。”
许济川点头道,“我也听说了。”
他外表木讷,眼神也不灵光,但做事向来自有章法,数年来与周兰亭积累了相当的默契与信赖。偶尔遇上麻烦,周兰亭也不晓得他到底是怎样处理的,但八仙过海,各有各招,他不说,周兰亭也从不打听。
“据说是几个关外口音的汉子,拎着个破包袱,里面叮铃咣啷地响。”许济川扶了扶厚厚的镜片,“他们四处放话说要买能救命的伤药,还说有多少要多少。”
周兰亭徐徐吐着烟雾,眸光闪动,“你猜他们那包袱里装的啥?”
许济川立刻会意,憨笑着说,“八成是吃饭的家伙什。”
他明说碗筷,暗指刀枪,但知晓底细的,便会明白他在说那些人收买药材的本钱。
前阵子北平一家叫“瑞合祥”的典当行里,忽然来了几个关外口音的汉子,进门便将一兜子金货稀里哗啦扔在柜台上。
伙计看那五花八门的一堆押头:镯子、坠子、头饰,怀表、香炉、金条,又看那几个黑着脸目光如电的壮汉,识相地把头一缩,直接溜出去找掌柜了。
那掌柜姓罗,是个老江湖,一打眼,便看出这几位不是正经人,那些东西的来路八成也说不清。再一聊,发现几人既不懂行,也不问价,直接就要了“死当”,便更坚信了自己的想法——这必定是关外的胡子,砸了响窑,跑来北平城换钱花了。
财帛动人心,这罗掌柜立时就冒出“黑吃黑”的念头。
他是地头蛇,黑白两道都有门路,自信摆弄几个人地两生的胡子不在话下。况且做贼的销赃吃了暗亏,还敢去报官不成?
于是他一面将人稳住,一面暗中联络了警察局的熟人。不多时,警察蜂拥而至,人赃并获。
周掌柜的打算是,叫警察把人抓走,在牢房里关上几天就找个由头弄死,这笔意外之财两边对半分。然而没成想,他遇上的是一群过江龙。
屋里边警察的枪都没来得及掏,外头雨点般子弹便激射了进来。
原来先头的几个胡子只是探子,大队人马就在附近藏着,见警察出现,便一窝蜂将瑞合祥围了。